两人各自回到那临时的住处,抱着手机聊到天将明时才睡去。

第二天,秋辞又延了一天假,开车接上席扉去了席扉父亲的住处。他照例等在外面,席扉独自上了楼。

张阿姨来开的门,一见他就吓了一跳:“呦!脸色怎么这么差!怎么瘦成这样了?病了还是怎么?”

席扉在客厅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憔悴蜡黄的脸,讪笑地摸摸乱长的胡茬,随即在镜子里看见父亲从卧室里慢吞吞地出来,心疼地看着自己。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父亲坐沙发,儿子搬个板凳坐茶几对面,就像他们曾经下棋时那样。

父亲再一次忍不住地叹气,抖着手执起泡了苦丁的茶壶给儿子续水。席扉忙要接过来,被父亲的另一只手轻轻拂开,颤巍巍帮他把水续满,说:“你爸这点儿活还是做得了的。”

又说,“你多喝水,苦丁茶败火。”席扉发炎胀痛的喉咙顿时更加酸胀起来。

他给父亲讲自己和秋辞的事,跳过秋辞曾经想报复那段,直接讲两人如何互相理解又志趣相投。

父亲问:“他来这儿包饺子那会儿……”

席扉羞愧地承认:“那会儿已经在一起了。”

老父亲发愁地皱眉,还是没法理解两个男人是如何“在一起”。

席扉忐忑地等着。父亲不像母亲。在母亲面前,他几乎插不上话,只有听的份儿。那些话统统刺耳,所以他没法和秋辞说。那些不堪入目的用词,他没法在秋辞面前复述出来。但是在父亲这里,几乎都是他在说,父亲听着,而更多的时间,爷俩就是对坐着一起沉默。

过了很久,父亲问:“听你刚才的意思,你们俩是住一起了吗?”

“是……”

“住哪儿?”

“他家。”

“你搬家了?”

“是……”

过了好半天,父亲说:“哦……”

席扉知道父亲是不敢再往深里问了。

又过了很久,父亲又问:“他家里头知道吗?”

席扉就把秋辞家里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包括在酒店包间和大堂里的那一幕。他一边不耻自己在父亲面前耍心计,一边说秋辞从小到大有多不容易,又有多努力,“他这么多年都是靠自己,从十三四岁起就一个人过了,还是在国外……一个人学习认真、工作也认真,真的吃了很多很多苦。他虽然比我小几岁,但是比我成熟,也比我心细,什么事都能想在我前面,有时候我自己还没觉着呢,他就能想到我是不是累了、是不是有压力了,就想方设法抢着干家务,让我多休息。其实他工作比我累多了,但他就是那种性格,永远能想到别人……爸,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善良,我小时候就知道逮这个逮那个,他从小就知道喂没人要的小狗小猫,还救过受伤的小鸟,小鸟死了还流眼泪,给埋起来做个小墓……他真的太好了,我们一起出门走路,他看见地上有虫子都绕一脚,不踩上去,晚上看见一只蚂蚁都担心它是不是迷路了……爸,你说这么好的人这世界上多吗?我是有多幸运才碰上这么一个……”

老父亲像是听不下去了,忙“嗯”两声让他别再继续没完没了地夸下去。

过了一会儿,老父亲说了一句:“之前他上家里去过一趟,和你妈一起吃了顿饭,没看出什么……不过上次过来包饺子那次能看出是个脾气好的人……”但是父亲马上又问:“但是你妈她……怎么说他跟咱家有仇?”

席扉语塞了。这时他才理解为什么秋辞对自己唆使虞伶退婚的事如此耿耿于怀。

“是我妈和他之间……”席扉磕磕绊绊地说那些事,本来把李斌诱骗秋辞那段略过去了,但说着说着又跳回去,把那些事说给他爸听。

老父亲听得直皱眉头,问:“那是他多大的时候?”

席扉一直没敢细算过秋辞那段时间的年龄,但其实心里早有答案:“他上学早,那会儿是十二。”像有什么宝贝的东西掉地上了,赶紧捡起来,捂进怀里。

“嗐!还是小孩儿呢!”老爷子皱起眉头。

席扉抬起头,认真地替秋辞解释。秋辞十二岁时犯的一个错误,被批判成重罪,第一次有人为他申诉。

“爸,他不是品行不端,他是年纪太小、太单纯、太容易相信别人。他家里管得严,结果该教的不教,那方面他什么都不懂,也实在是年纪太小了,才上了别人的当。他到现在都很后悔那会儿轻易被人哄骗了,犯了错,但是这不公平,他那会儿那么小,犯了错应该是教育,哪能一棍子打死?所以不能怪他怨我妈,我妈把事闹太大了……我上学那会儿学校里也有早恋闹出格的,老师都是压着不让传闲话,怕影响学生名誉,影响学生大考,可是我妈她……你说她是不是处理得欠妥当?更何况我妈是一直对他有意见,完全是迁怒!她带着全班孤立秋辞!……爸,你想我从小有多少玩伴?你小时候也有小伙伴,是不是?可秋辞都没有!就因为我妈的态度,学生们跟着老师学,就一起排挤他、笑话他、欺负他!他本来是好学生啊,认真学习、热心帮助同学,怎么能那么对他呢!”

“唉,你喝口茶,败火。”老父亲把茶壶往前推推。

席扉这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喝了口茶水。这茶入口极苦,但下咽时十分清爽,将他喉咙里的燥热都浇灭了。咽下后,口腔里返回一股甘甜,像极了秋辞和他讲的干红的回甘。

席扉将一杯苦丁一口一口喝完,最后嘴里只剩下甜。“爸,虞伶退婚确实和秋辞有关系,但我可以发誓,秋辞绝对没有做任何不应该的事!他只是提出一些正确的建议、指出一些我们以前没看到的问题……不能说是因为他我们才退的婚,只能说是他指出我和虞伶不合适,要是当初没有他,我和虞伶硬结成一对,未来的日子也很难过舒坦。”

对于这一点,父亲十分认同,“那是,退婚的事不能怪人家。”又说,“别随便说发誓,那种话不好。”

席扉喉咙里又有那种酸胀感了,看着父亲被疾病折磨过的脸,艰难地说:“但是他心里特别过意不去,老觉得是因为他……才让你进了医院……”说到这里,席扉也感到羞愧了,好像他也成了害父亲生病的祸首之一。

老爷子倒是愣了一下,就像曾经教育他不要打扰蝉蜕皮那样的语气,说:“这就是赶巧了,可不能什么都推到人家身上。”

秋辞在楼下焦虑地等着,脚不停地搓地,一抬头看见席扉扶着父亲从楼里出来,后面还跟着张阿姨。

席扉有些激动地朝他晃了晃,张阿姨体贴地从他手里接过老爷子的手臂扶着。席扉跑到秋辞跟前,说:“我爸说他去跟我妈打声招呼,让张阿姨先照顾她。”

秋辞微微睁大了眼,听见席扉说:“然后我今天跟你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