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靠墙站着,看徐东霞的儿子回到那帮怒气冲冲的亲戚中。他是这两个家族唯一的交集,从他脸上可以同时看到两个阵营的基因,但又和他们都不一样,即使生着气,他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怕。就像是良性变异。

能不能形容为好的black sheep?或者黑羊群里的白羊?秋辞在心里找比喻,或者干脆就是牧羊犬。徐东霞的儿子像牧羊犬一样将一群不听话的羊抚慰、归整,让他们排成队地离去。

最后只剩徐东霞一只羊了,秋辞很不情愿地走上去。他临危受命,其实还不太清楚到底要做什么,刚刚徐东霞的儿子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小声对他说:“一会儿你就顺着我的话说。”

徐东霞这就显老了,眼里没了斗志,以前被脂肪撑得平整的眼角也耷拉下去。

她儿子搂着她的肩膀,像哄孩子似的说:“你跟我大伯他们生什么气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点就着,生气的时候说的话还能好听啊?你还当真了……我爸在里面躺着,要是你也病倒了可让我怎么办?……你不也听见大夫说了,刚做完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性情大变,你得体谅他……”

徐东霞抹抹眼泪,“性情大变也不能……都过了大半辈子了怎么突然就……那个词我这个岁数的都说不出口!你说他得这么个病,跟我离婚了以后谁伺候他去?他要是后半辈子都躺**还不得指望我给他端屎端尿?”

秋辞在一旁听着,有些惊讶,他之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东霞的儿子接着劝她,让她别跟病人置气,别让她娘家的亲戚拱火。

徐东霞抹着泪说:“你就是向着你爸,从小就跟你爸亲,你跟你爸那边的亲戚也近,跟你舅和你姨就生分。你妈从小到大多疼你,你还拉偏架。”

徐东霞的儿子用纸巾给母亲擦眼泪,“妈,要不你让秋辞说,他是你学生,他向着你。”

秋辞自然地接话:“徐老师,席扉是担心您的身体,怕您生气着急把自己身体搞垮了。”

盛席扉欣喜他配合得如此默契,忙接着说:“你看,人家秋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我最担心什么……你就听我的劝,别在这儿耗着了,赶紧回家睡觉,你这个年纪不能这么熬。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秋辞就像和他搭戏的演员,他一句自己一句:“徐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徐东霞大概就缺这样一个台阶,盛席扉和秋辞又轮番劝了几轮,她终于同意回家了。

秋辞搀着徐东霞往外走,一只手不得已地碰着徐东霞的手,觉得腻歪,幻想自己能拥有壁虎自断一部分肢体然后又长回来的能力,耳朵里不得已还听着她唠叨那些家长里短。徐东霞先是诉说自己命苦,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咒骂张虞伶的父母背信弃义,否则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乱子。

秋辞沉默地听着,没想到是张虞伶的父母替女儿出面退的婚。

他把徐东霞送回家,徐东霞去卧室拿东西,让他在外面等会儿。他就这样独自站在主人家客厅里而不被担心会偷东西,真是莫名其妙的信任。

徐东霞抱着一堆被褥出来,塞进一个大编织袋里,又塞了些别的东西,让秋辞帮自己往医院送一趟,“给席扉的,他都好几天没睡觉了。”

又是厚厚的宣软的一团,秋辞不得不把它们分成两份,分别塞进后备箱和副驾。

他拎着这一大袋子回到神经外科的重症室,这次他经过那条走廊时留意到那些病人家属,他们都是极为疲惫的模样,脸上无一例外全是愁苦,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地铺上,脚边总有很多生活用品,像是把家安在这儿了。

秋辞拎着那一大袋子,走得更快了些。

他一定要留下来帮忙,和盛席扉一起把一块儿空地扫干净——徐东霞百般不行,但心确实细,还往编织袋里塞了一把小扫帚。

但也只是用扫帚扫扫,干净的被子就那么铺到了不怎么干净的地上。

编织袋里还有一个装生活用品的小袋子,秋辞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牙膏和牙刷的杯子,又翻了翻,找出一条毛巾和一只剃须刀,一并递给盛席扉。

盛席扉接过来道谢,又请秋辞回家。

秋辞说:“你先去刷牙吧,我帮你在这儿守着。”他刚刚看到有护士从病房里跑出来问某号床的家属在不在,一个男人立刻从墙角蹿出来急匆匆地跑过去。

盛席扉也没劲儿和他客气了,又道了声谢,拿着那些洗漱用具去了洗手间。

他很快就出来了,整张脸利索了很多,秋辞不由多看了他两眼,知道他眼下面的黑眼圈和眼里的血丝都和自己脱不开关系。

秋辞坐在一张椅子上,盛席扉坐到他旁边,没有再催促他离开。

秋辞说:“你睡会儿吧,我帮你盯着。”

盛席扉躬着背,双肘撑在腿上,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摇摇头,说睡不着。

“你爸爸,情况怎么样?”秋辞胆怯地问出口。

盛席扉告诉他,出血位置不好,但幸好出血量不大,手术也很成功,醒来也算早的,就是清醒以后情绪不太稳定,不知道是不是和脑出血有关系,也让他担心后面的康复。

“你是说你爸爸想要离婚的事?”

盛席扉点点头,苦笑一声:“让你见笑了。”

秋辞温声道:“这不能算是笑话。”

盛席扉闻言偏过头来,看见秋辞的脸色比往常几次见面时都冷,眼睛却很善良。

这是秋辞头一次在他面前脱掉社交面具,露出底色,眼睛也被允许流出真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