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几日上明家道谢的人都多了不少。

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拎着一篮子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或是攒了换钱的鸡蛋,将明璃夸了又夸。

“我家小宝要是能有明璃一半出息,那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也不知道嫂子是怎么养孩子的,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听说珊珊这次考试又是年纪第一名?妥妥的大学生苗子。”

“嫂子您放宽心,以后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真让人羡慕。”

“也不知道嫂子是怎么养孩子的?和我们说说经验,我们也能取取经。”

“就是,我家那个皮猴子,今年都二十多了还和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成日在家里只知道抬杠,做不了一点正事儿。”

“咱们生产大队能出明璃这么个厉害人,也是积攒了几辈子的福气,咱们这些老老小小的都沾了光。”

上门的嫂子和婶子们脸上都挂着蜜糖一样甜的笑容,看着明璃的眼神中都是敬佩和感激。

能听见自家孩子被夸赞,明父和徐枝两个嘴上虽然谦虚地说没什么,也就是普普通通。

实际上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唇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就连明爷爷和明奶奶,都特意喊了明璃去老宅,来了一场坦诚的谈心。

先夸她不忘本的好品德,再提点一些为人处事的原则,让她勿忘初心,别在一面倒的赞誉声中迷失了自己。

“爷,奶,我知道的。”明璃认真地听着,乖巧地点头应答。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明爷爷和明奶奶或许不怎么会做生意,但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让他们知道如何做人。

尽管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调子,但是生活中真正能做到这几点,还是难能可贵。

看明璃一副听话小辈的样子,明奶奶却不自觉地回想起乔迁宴上的明璃。

她坐在主桌上,面对着两位大书记,仍是处之泰然,不卑不亢,周身的气质不凡。

而如今,所有的气势尽数内敛,看不到半分踪迹,柔软似水,似是春日里的清风。

明奶奶的心肠软了软,慈祥地摸了摸明璃的头发,温柔地笑着开口。

“璃璃,我是不是还没有认真地告诉过你,你做得很好,我和你爷爷都特别为你骄傲,为拥有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孙女而自豪。”

明奶奶的语速很慢,含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和缓,却莫名能够打动人心。

明璃抬头,对上了明奶奶含笑的眼神。

而另一边的明爷爷,虽然没有直接开口,但是眉毛也是扬起的,显然是赞同的态度。

或许是秋日里的阳光太好,明璃眨了眨眼,心里也添了几分暖洋洋的味道,依偎在了明奶奶的怀里。

……

新房那边的客人不止歇。

有上门感激的,有上门道贺的,也有上门攀关系、打听消息的。

明璃懒得应对,于是要么躲在楼上逗弟弟妹妹、侄子侄女,要么带着一帮小萝卜头去山上玩。

明珊十一放了七天假。

前面乔迁宴玩得狠,现在只能加班加点地赶作业,好不容易才能挤出一点休息时间。

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卧室和书房,但还是喜欢和明璃凑在一起。

比如说此刻,她便从繁重的作业中起身,边打哈欠边伸懒腰,神神秘秘地坐到了明璃的旁边。

“怎么,有事儿要说?”明璃见她的神情便猜出来了几分。

“没错。”明珊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拽了拽明璃的衣袖:

“三姐,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天家里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有吗?

虽然从深城那边带了几个能力不错的秘书回京市,可以帮忙处理果脯蜜饯厂和修路的投资事宜。

但明璃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对投资情况彻底一抹黑。

所以,最近还是小小地忙了几天,今儿个才把细节处理得差不多了。

至于家里的变化,她还真没怎么注意到。

“姐,你就没觉得家里少了什么?”明珊激动地一拍大腿。

因为情绪有些超出范围,力道一下子没控制住,疼得自己龇牙咧嘴的。

没等明璃仔细思考,明珊便迫不及待地揭秘:“是四哥,家里少了个四哥哇!”

往常,明珀总是明家最跳脱活跃的那个,一个人就能出演一台戏,完美地烘托了气氛。

像是现在这种串门的热闹时候,?????必然是少不了他的存在,能轻松地将所有的嫂子、婶子都哄得哈哈大笑。

只是,如今他没出现,准确来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明璃拧了拧眉。

她也反应过来了,从她回来,便很少看到明珀,这是很不合常理的,不符合明珀的性格。

“怎么回事?”明璃问。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明珊无辜地摊了摊手,又笃定地说:

“但是我敢肯定,四哥最近非常的不对劲,说不定在干什么坏事儿。”

因为是龙凤胎,虽然没有传闻里那么神奇的心有灵犀,但是对自己的这位哥哥,明珊还是非常了解的。

似是看出了明璃的将信将疑,明珊补充道:“三姐你不知道,其实从你去了深城开始,四哥就有点不对劲了。”

“之前农忙的时候,我周末回来都下地帮忙了,还有九月……啊不,是小玖,和我一起忙活家里家外的活儿。”

“只有四哥,什么都不伸手,还嫌弃家里的饭菜不好吃,吃了两口就推碗走了,妈说都没用。”

“要是说多了,四哥还振振有词地反驳,说是三姐你在外面肯定赚了大钱,咱们根本不用再吃这个苦头。”

“还说什么在地里干活儿就是没出息,得想法子出去,做生意才是现在最热门的行当,最赚钱的路子。”

明珊故意学着明珀那阴阳怪气的声调,撇了撇嘴道:“反正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也不怎么学的来。”

“三姐你也知道,就四哥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咱们一大家子都说不过他一个,气得爸差点就去拿了扁担揍他。”

可惜明珀跑得快,没能揍成。

听了明珊的讲述,不知道想到什么,明璃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明珊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

四哥能经常那么潇洒地往外面跑,还没问爸妈要钱,那腰兜里的资金是哪里来的?

现在物价可不便宜,公社的猪肉一斤都涨了一毛钱,县城更贵,蔬菜都得好几毛一斤了。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地问:“三姐,你一共给了四哥多少钱?”

明珊是知道三姐的大方的。

当时她去上学,三姐整票就塞了两百块,还有一大把的零钱和其他票证,把她都惊呆了。

她当时坚定地推辞不要,还是三姐劝着说在外腰兜里多些钱才有底气,于是便都塞进了最隐蔽的小包里。

到现在也只吃饭花了几毛钱,剩下的还都好好地攒着。

但是,三姐不是说这钱是在外面的时候压腰的?难道给四哥也准备了一份?

“我算算。”明璃记忆力不错,但平时不会刻意往这方面想,所以一共给了多少钱还真没算过。

但是她手头松,向来不怎么计较这些零钱。

加上明珀的嘴巴甜,性格讨喜,特别会来事儿,所以一般他要她便都给了。

五花八门的理由:什么去国营饭店打打牙祭,给家人买些礼物,和对象去百货大楼玩,等等。

每次给,大都是十几块、几十块,合计在一起,差不多得有……

“将近五百块的样子。”明璃给出了答案。

明珊:“???”

明珊:“!!!”

明珊的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喉咙一下子好像都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三姐,你说你给了四哥多少?五……五百……”明珊结结巴巴地开口,呼吸都有些不畅。

“应该还不到,大概四百九十几块钱。”明璃摇头,给出了准确的答案。

但这已经足够让明珊心惊了。

于当下的平安公社乃至海县、京市而言,这无疑都是一笔极其庞大的数字。

将近五百块钱!条件达到小康水平的人家都不一定能攒下这么多的家底,三姐全给了四哥了!

就四哥最近行事的风格,花钱大手大脚的,这四百多块钱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

“三姐,你赶快去找四哥,从他那儿把钱要回来!”明珊急忙开口催促。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能追回来多少算多少,那可是他们一大家子几年的生活费。

“放心,我明白的。”明璃安抚地应了下来,又夸赞道:“这次还多亏珊珊提醒,不然我还真没发现。”

明珊羞涩地红了脸,面上洋溢着开心的笑意。

等明珊带著书本和作业回了房间,明璃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是她当局者迷了。

几百块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甚至还抵不上在漂亮国吃一顿饭的钱,不如给家人买的一份礼物贵。

可是对现在的华国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尤其是对一个刚刚满了十八岁的少年来说。

手里的钱太多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儿。

全花了倒没什么,但是明璃担心,这笔财富会成为明珀堕落的源头,引导他变坏,甚至给他带来危险。

“说到底,还是我没上心,大意了。”明璃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我惹出来的事儿,还是得我自个儿想法子解决。”

到底是她的亲弟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了歪路。

把一棵稍微长歪的树苗掰直,于明璃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儿,就是花些功夫罢了。

*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起来了,许多站在风口的人抓住了时机,扶摇直上。

但同时也滋生了许多鱼龙混杂的灰色地带,坑蒙拐骗的事件层出不穷,麻将扑克的赌博场所也悄然兴起。

京市某棋牌室,噼里啪啦的麻将声音响亮。

为首的那人脖子上挂着根足金的金项链,嘴里叼着根烟,吊儿郎当地一推牌。

“自摸,胡了,给钱给钱!”他吐出了一口烟圈,翘着二郎腿,一副得意的样子。

“大哥今儿个手气真不错!”

“又是自摸,我输得裤子都快掉了。”

“算算,自摸是两块钱,还有上几圈的三块五,一共是五块五。”

其他三人纷纷追捧,或是痛快地掏了钱,或是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清了账,很快又开了一局。

金项链的对面坐的是明珀,他洗着牌,瞧着金项链当下心情不错,貌似不经意地问。

“大哥,就咱们投进火车站的那笔钱,什么时候能看见收益?”

明珀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唉声叹气道:“小弟最近手头紧巴,马上要结婚了,对象家要彩礼钱呢!”

明珀是个脑子灵活的。

从明璃那儿得了不少钱做启动资金,他立马就盯上了火车站这边庞大的市场,结识了金项链等人。

金项链一行人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个棋牌室,还做着倒买倒卖的勾当,油水很足。

其根本原因,不是他们有多强的能力,而是搭上了一条厉害的线,背后站着个地位不菲的大人物。

明珀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很快就厚着脸皮和金项链他们打成了一团,试图沾一沾那位大人物的光。

只是他到底初出茅庐,不知道人心险恶。

前面几笔交易赚了些小钱,七哄八哄地把腰兜里的四百多块全投进去了,到现在也没听个响声。

只被这些所谓的“大哥”留在这里打牌,一天输个十几块钱,偶尔才能赢个一两块。

他也回过味儿来了,自己这是被坑了。

可是已经晚了,金项链不是他能随随便便得罪的人物,钱也全部被套进去了。

不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困在这里没法子脱身。

“不急不急,要放耐心点,赚钱哪有那么容易的?咱们运货也是需要时间的嘛。”

金项链随口敷衍了几句,打了张幺鸡出去。

“碰。”左手边的小弟笑嘻嘻地捡了牌,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

明珀也摸了张牌,锲而不舍地苦着脸道:“大哥,我是真没办法,家底子全空了,总不能让对象跑了?”

“要不,我能不能先拿一部分钱回来,投资的占比少一点,最后分利润的时候少要点?”

明珀拱了拱手,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然而金项链丝毫不为所动,只不耐烦地一把推倒了麻将。

“你以为这是游戏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钱都拿去进货了,我从哪儿给你变出来?”

“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催催催,真没意思!当初是你主动要投资的,又没人逼你!”

金项链呸了几口,骂骂咧咧地起身掀帘子走了。

其他两个小弟赶忙追了上去,有一个还好心提醒道:“大哥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也别难受,过几天再来好了。”

说完,匆匆忙忙地小跑着追了上去。

只剩下明珀一个人坐在牌桌前,深深地叹了口气,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捂住了脸,使劲地揉了揉,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来。

那笔钱,怕是真的要不回来了……四百多块,那可是四百多块……

帘子里,原本故作生气的金项链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他慢吞吞地吐了烟,扔在了地上,用脚使劲地踩了踩。

“大哥,这个明珀……”一个小弟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金项链漫不经心地垂眸,看着地上糊成一团的烟屁-股:“钱榨得差不多了?????,可以不必再管了。”

“听说明珀好像有个大学生姐姐,蛮厉害的。”另一个小弟略有些不安地开口。

“大学生确实厉害,可咱们又没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儿。”

金项链又点了支烟:“钱是明珀主动送过来的,投资这种事儿,有赚有赔不正常吗?”

“再说,咱们后头的那位可是京市运输公司的,又是有理的这边,怕个啥?”

“大哥说得对!”

“还是大哥说的有道理。”

两个小弟一脸恍然地点头,都是认同之色。

金项链和小弟们放心了,明珀却是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棋牌室。

他像是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似的,一身湿漉漉的长毛贴在身上。

若是脑袋上长了两只耳朵,必然是耷拉地垂着的。

整个人没精打采,像是被暴晒之后的绿叶,蔫得打着卷儿。

一出棋牌室的门,明珀还沮丧着呢,却看见了一辆非常眼熟的大汽车。

他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像是淋了雨又被惊吓到了的狗子。

这……这不是三姐的越野车吗!三姐的越野车怎么会在这里!他做的事情都被发现了!

明珀惊恐地睁大了眼,而后眼睁睁见着后车窗降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容。

“三……三姐……”明珀的声音都在颤抖。

明璃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平淡地收回了视线,语调里不含太多感情。

“上车。”她冷淡地开口。

明珀慌慌张张地点头,艰难地挪着脚步移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后车座靠门的位置。

现在知道害怕了,之前到哪里去了?

明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玩得开心吗?”

“不开心!”明珀果断地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眼泪汪汪的,充满了真心实意。

他坐直了身体,迅速地举着手认错:“三姐,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

“哦,错在哪里了?”明璃平静地问。

“我不该过度自信,自以为是地做什么生意,盲目地相信别人,傻乎乎的被别人骗了钱……”

说着说着,明珀没忍住,“哇”得哭出声来。

他虽然脑子里点子多,但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儿。

这次一亏本就是四百多块,轻易地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再加上明璃这么一严肃,他是真的绷不住了。

看着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丢脸地嚎啕大哭,涕泗横流,明璃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明珀做的事情她早已调查清楚了。

幸好,没到她预计的最差情况,到底是明家养出来的孩子,本性不坏,也没走上什么错路。

至于投资被人骗了几百块钱,短暂的心有些漂浮,眼高手低的,那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做生意本身是没错的,也是一条出路,你想在这一方面发展,这无可厚非。”

等明珀哭累了,明璃才淡然地开口道:“只是,无论是种田还是做生意,想挣钱都不是件容易事儿,得脚踏实地,从小做起,能吃得了苦头。”

“三姐,所以你认为我做的是对的,你支持我?”明珀吸了吸鼻子,眼睛亮起了期待的光。

“什么是对的?沾染上抽烟喝酒的坏毛病?还是好高骛远,被利益蒙了眼,直接傻不愣登地给陌生人送了全副家当?”

明璃嘲讽地反问。

明珀被明璃说得头都抬不起来,眼圈红红的好像又要掉眼泪。

三姐说得真是一点没错,他简直是天字一号大傻子!纯纯的大冤种!

“三姐,你都知道了。”明珀哑着声音:“我就是想……想多赚点钱……没想到他们会骗我……”

“原来,不是每次的撒娇、示弱、说好话都能起到作用,之所以在家里能无往不利,是因为爸妈还有三姐你都宠着我。”

在金项链他们面前,他一向得意的技能没有任何用处,得到的只有不屑和无视。

“你才明白?”明璃现在倒是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场小挫折来得还挺及时的,没酿成大错,反而让跳脱的明珀学会了反思。

“嗯。”明珀老老实实地红着眼睛点头,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三姐,你觉得我的那笔钱能要回来吗?”

“你觉得呢?”明璃反问。

显然是不能的。

明珀心里有了答案,最后的火苗也熄灭了,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去。

明璃并未心软。

若是她出手,想要回来并不难。

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帮人的手段虽然稍有些不光彩,是钻了法律的空子,但明面上说不上什么大错,不是硬来的强迫。

而且,也该让明珀狠狠地疼上一次,牢牢记住这次的教训。

想到这里,明璃开口道:“还有一点,阿珀,那笔钱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明珀茫然地睁大了眼。

“换句话说,这笔钱你是要还给我的。我算算,一共是四百九十二块钱,抹个零头,只要给我四百九十块钱就好。”

过目不忘就是这点好。

明璃笑容温和,却愣是让明珀打了个寒颤,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心底也凉飕飕的。

四百九十块钱?四百九十块钱!

他上哪儿凑这么多钱给三姐?就是把自个儿卖了也赔不起!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