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日头算不得算晒, 微风絮絮浮动,吹散了那可能的一丝燥热。

还算僻静安宁的巷子角落,祝苡苡朝后退了一步,背抵着墙, 微微抬着头, 仰视着面前的人。

似乎是担心逼仄的环境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 穆延并没有离着她太近。

他站在一步开外,勉强从容的脸上, 带了几分隐隐的期盼。

祝苡苡几乎要将唇抿成了一条线,唇角也不自觉向后拉着。

她轻轻咬着齿边的唇肉, 带了点力气,一点点来回碾着。

她不晓得,穆延会有这样多要与她说的话,也不晓得短短两个月来,穆延碰到了这样多的事情。

今年, 他才十九岁。

她十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记忆有些久远,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应该, 也算得上是快乐的罢。

穆延问她,是不是还喜欢他?

她抬手抚上胸口, 静静感受着愈发急促的跃动。

她喜欢他, 当然还喜欢着他, 要不是喜欢着他,她也不会这样犹豫。

可是就像穆延说的那样, 如今的穆延帮不了自己,如今的祝苡苡也帮不了穆延。

她肩头一松, 面上带着挤出的笑意, “穆延, 我方才看见那与你一道的少女,她是什么身份?”

祝苡苡隐隐约约听见,穆延喊她郡主。

她看得懂少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轻松自如,却又暗暗藏着几分少女慕艾的局促。

穆延有些错愕,但很快,他开口:“她是半个月前,从封地来京城的清和的郡主,东宫太子的堂妹。”

“我只是奉命保护她的安危,我与她没有旁的关系。”

他知道她并没有误会,但他还是忍不住解释。

她笑意缓和了几分,嘴边的话却更加不留情面,“你看啊穆延,你如今身边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太子、郡主、侯爷,而我又是什么人?有些事情,不能只讲喜欢……”

她朝前一步,继续说道:“还要论合适。”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交握着,原本浅粉色的指尖已经被她掐得泛青发白。

片刻后,她又将手松开,垂落至身前,“穆大人可还有要说的话?若没有的话,我想早些回去了,今日逛了许久,我有些累。”

祝苡苡没有再看穆延,她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只是走了两步,双腿兀得一软。

她抬手撑住了墙,而后缓缓松开,她并没有回头,接着向前走。

身后穆延的手僵在一边,他定定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靠近那丫鬟,与丫鬟一道离开,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但他并不失落,至少,她没有否认她的感情。

这就够了。

*

许是太累了,回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将买来的东西规整好,祝苡苡便在压抑不住身上的疲惫,靠在罗汉榻上,就着毯子沉沉睡去,及至醒来,已经日暮西沉。

还未将毯子撩开,她便觉得一双腿有些重,垂下眸子去看,就瞧见伏在罗汉榻尾的悠儿。

悠儿手上拉着毯子,许是没注意手肘压着毯子一脚,带着点力气,也压到了祝苡苡腿上。

似乎是特意不想让自己睡得太沉,才选了这么个古怪的姿势。

祝苡苡轻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脚抽回,却不想,这样轻微的动作,竟也将悠儿惊醒了。

悠儿还睡眼惺忪的模样,便觉察到自己压着什么了,这会儿,赶忙收回了手肘,一不小心,从脚凳上跌了下来。

“夫……夫人……”

祝苡苡干脆下了榻,趿起绣鞋,“你待我不必这样诚惶诚恐的,我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起来罢,我有些饿了。”

悠儿刚忙起来,“奴婢去厨房看看。”

祝苡苡恩了声,没再说话。等到悠儿离开,房中只剩自己,她进了内间,坐在梳妆镜旁,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渐渐深沉。

今晚,小厨房会熬药,与她而言,这是最好的时机。

*

晨间的薄雾缓缓褪去,日光渐渐漫出一团团浓稠的云。彼时,已然天光大亮,一缕缕金光顺着琉璃瓦倾泻而来,汉白玉丹陛上隐秘的尘埃灰屑,也被照耀的清晰可见。

早朝方才结束,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自御道离去。

两月前,已然升任刑部侍郎的孟循赫然在列。

他身形高挑,气质清正如竹,繁复的赤色罗衣给他添了几分煊赫矜贵,在一干官员中也格外出众。

因为方才早朝上的事,年迈的皇帝难得又生了一通大气。

河南连年干旱,至今已是第三年。江竭河涸,庄家绝收,近日,又生起了蝗灾。据承宣布政使奏报,动**不安,人心惶惶,可谓是民不聊生。

尤其是户部尚书禀奏,仓廪空虚,国用匮乏,举国之力,也难以平定旱灾。满朝上下挤了又挤,才堪堪能拿出十万两白银。这些银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应付一时。

天子震怒,当场便革了户部左侍郎的职位,以至于早朝过后,便有不少人担忧,这把无名之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现在时候还早,原本就在早朝上提心吊胆的官员,出了午门后,便想借此机会,稍作休整,再去衙门当值。

孟循与刑部另一位侍郎一道离去。

袁平翰原以为自徽州府那桩事之后,自己与孟循应该是水火不相容,两相对立,却不想回了京城,孟循升做刑部侍郎之后,反倒待他宽和了许多。

之前那桩事他没有办好,曾经的同窗薛京嫌弃于他,就更别说那位张大人了。

今日首辅才朝圣上递了折子,告了病假,说是要休养生息,至少一月。徐大人年岁已高,本就到了致仕的年纪,若不是陛下一再央求,徐大人也不会在朝堂之上久留。

这折子一递上去,朝上的动**就更多了。

先是那位,他原本想交好的张尚书,还有那位群辅李大人……究竟是谁接任首辅之位,还未曾可知。

那位张大人实在薄情寡性,他为他们出了不少力,也得罪了不少人,只不过是事未办好,就对他那样冷淡,要真让那位接任首辅之位,恐怕以后有他好果子吃的。

别说是升迁,就是安安分分在自己位置上待着,恐怕都是奢望。

想到这里,袁平翰不免得忧心忡忡。

河南旱灾离他是山高水远,他顾及不到,最多最多,也就是挤出些银两来赈灾。但他也不是什么豪奢之人,比不得其他人出手阔绰。

可这离得近的,便是今后,在六部当中他的处境。

他自认还算勤勉,不然也不至于这般年纪就做了正三品的侍郎。可身居高位,光靠勤勉,还是不行的。

思及此,袁平翰不由得将目光转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孟循。

比起自己那位曾经的同窗薛京,眼前的这位,显然要更可信几分。

虽然现在二人还在同一品级,可孟循他年轻,才将将而立之年,还有着大好前程。

若是与他交好,说不定还能有几分转机。

正当袁平翰还犹豫着上前搭话时,一道身影快他一步上前。同样是正三品的赤色罗衣,他步调从容,唇边含笑,惬意自得。

袁平翰侧目一瞥,这不正是,他那位“好同窗”么?

自鼻腔冷哼一声,袁平翰颇为不愤。

薛京却不在意,他步调款款与孟循并肩,身量虽差了孟循一头,但气度就并不逊色多少。

“孟大人这是要回刑部了?”

语调十分熟稔,像是好友之间的攀谈。

闻言孟循,孟循勾唇浅笑,朝薛京微微颔首。

薛京也不恼他态度冷淡,上下打量了孟循几眼,“孟大人这些时候劳心公务,人都憔悴了些……”

话到这里,他又收回目光笑了笑,“孟大人升任还不到两个月呢,可要注意身体,免得这官位保不住,身子也熬坏了。”

薛京说完,面上仍带着笑,只是那笑意从来都未及眼底。

他这话一出,不说孟循,就连袁平翰听了都觉得十分刺耳。都说礼部薛侍郎待人谦逊,从来不与人交恶,要是现在让那些传出风声的人来看看如今的薛京,哪里还能说出谦逊有礼这样的话来。

只是孟循依旧没什么太大反应,眉目淡淡的,回到,“有劳薛大人记挂。”

看也未曾多看薛京,目不斜视的朝前走去。

薛京只当孟循是无力反驳,找不出应对之词才这样说话。他要回礼部,与孟循不同路,也没必要一直跟着。

转身之际,薛京唇边挂上些嘲讽的笑。

如今内阁首辅一职暂由张大人接任,想来再过不久,徐阁老致仕,就不是暂由而是板上钉钉了。

最年轻的三品侍郎,且看他能得意多久。

薛京转道离开后,袁平翰便迈步上前,“薛京那般,孟大人就丝毫不介怀?”

孟循难得侧目过去,“介怀如何,不介怀又如何,逞口舌之快么?”

那样多年他都忍过来了,短短几个月而已,他当然也可以容忍。再说了,他确实没有放在心上。

多数的高官大员都有些傲气,但这种东西,他孟循没有,或许曾经有过,但现在,的的确确是没有半分。

看孟循这样反应,袁平翰也冷静了几分,他抚须笑了笑,“孟大人所言极是,逞口舌之快我们确实比不上礼部的人能说会道,与其生气,不如就当他是狺狺狂吠的犬。”

说到后面,还带了几分调侃。孟循听了,浅浅勾着唇。

袁平翰确实如他料想的那样,和薛京张少言非同道中人,曾经的结盟,短暂又不可靠,轻易就瓦解的干干净净。

思及此,孟循稍稍抬眸,这次河南连年的大旱,倒是给了他一些想法,一举两得,或许可解百姓之困,也能让他清算仇人,未尝不失为一个转机。

回了刑部,孟循一刻未歇,着手开始处理手上的卷宗,直到其他同僚纷纷下衙,天色渐晚,他才有所察觉。

费升刚从大牢过来就看见孟循在一边看着东西,旁边点着蜡烛,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事情都差不多料理完了,孟循还在忙。

费升走过去,拨了拨烛心,“孟大人可是有家室的人,费尽心力传出去顾家的名声,结果只是这般作为?”

事情做的差不多,孟循将卷宗放好,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这就回去,劳费大人挂怀。”

见孟循一副淡淡的模样,费升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不是不晓得孟循和他家里那位夫人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想到孟循这样的,也会为□□所困。

只是,这也与他无关。

孟循才下了衙门,便碰上匆匆前来的墨棋,孟循稍有意外。

他让墨棋注意着苡苡的安危,在暗处提防着,算着时候,苡苡此刻应该在家里的,怎的墨棋还要来找他。

招手让墨棋上前,墨棋随即在他身旁低语几句。

闻言,孟循脸色越发难看。

“我马上回去。”

撂下这句话,孟循更是脚步不停的离开。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