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再度睁眼,早已日上三竿。

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用过早食之后,银丹把安胎药从厨房端了过来。茶汤烟雾袅袅,漆黑一片,只是看着就叫祝苡苡忍不住皱眉。

但想着昨天大夫临走前交代的话,她只得狠下心来,强迫着自己,一口一口,把那满满一海碗的药喝了下去。

祝苡苡几欲作呕,看着身后的银丹和忍冬心疼不已。

就在这会儿,郑芙自西跨院而来,她从随身带着的荷包中,取出两颗油纸包裹着的蜜枣递给祝苡苡。

祝苡苡把蜜枣含在嘴里,片刻工夫,脸色缓和了许多。

郑芙殷切的握上祝苡苡的手,“姐姐可觉得好上了一点,我记得从前在徽州府的时候,姐姐和我都很爱吃荟萃阁做的蜜枣,这是我照着小时候的口味做的,可还像?”

祝苡苡回味了下口中的甜味儿,而后缓缓点头,“确实像,芙儿的手很巧。”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这安胎药的作用,自昨日起,祝苡苡便觉得自己精神好了不少。原本还时不时胀痛的头,轻快了许多。

她转眸看向郑芙,“芙儿对,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她想,若是郑芙不想继续在京城待下去,她倒是可以叫人送郑芙回徽州老家,毕竟表舅一家人都在,也能照顾到郑芙。

见郑芙突然低垂着头,她试探的问了问:“福儿要是不想再待在京城,我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哪知这话一出,郑芙一双眼顿时蓄满了泪,“姐姐是不是嫌弃我了……所以才想赶我回去”

别说站在一边的忍冬和银丹,就是祝苡苡听了她的话,也不由得眉心一跳。

她记得以前郑芙没有这样爱哭的,难道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人反倒变得脆弱起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走是留全看你自己,你若是想留在京城,总得想个落脚的方法。”

祝苡苡一直信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她不可能一生一世都照料着郑芙,郑芙得有自己赖以生存的本事。

“我名下有一家成衣铺子,里面还有个差事缺着,芙儿觉得如何?”

祝苡苡记得在徽州府时郑芙的女工,便是出了名的好,这么些年没练兴许生疏了,但去成衣铺子描个花样,应该也不是问题。

郑芙眉心一拧,刚听祝苡苡说成衣铺子还以为要让她去做掌柜,结果,只是在铺子里打个下手。这不由得让她失望极了,可这会儿她也有些不好直言拒绝。

“那……去试试吧……”

祝苡苡微微晗首,随即打算将郑芙领着去见那家成衣铺子的掌柜,若是郑芙在那儿呆的好,后头把这家铺子给了她也未尝不可。

忍冬伺候着祝苡苡了身轻薄的窄袖衫子,下头缀了条鹅黄的海棠花裙,寻了件杏色的罩衫披上。

“夫人您当真要亲自领着表小姐过去?”

祝苡苡勾唇笑了笑,“自然是要我领着过去的,芙儿毕竟是我表妹,再说了,只不过出去走走,能有什么事情。”

忍冬没有说话,银丹却按捺不住了,“大夫都让您少操劳些,要注意身体。”

“不打紧的,我今日已经好了不少,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两个在吗,要实在有什么事情,我教与你们去做便是了。”

忍冬和银丹两人四目相对,而后都抿着唇,再也没说话。

这家成衣铺子地段虽算不上太好,可生意也还不错,每月的进项也算可观。能做到这般,也全靠铺子掌柜招揽了几位技艺出色的绣娘。

描的花样子好看,绣出来的图样也活灵活现,颇得成中一些夫人小姐喜欢,不少客人都会寻着来买。

甫一进门,郑芙便悄悄地打量起这成衣铺子。上头挂着的衣衫倒还算漂亮,就是地段不太好,加上铺面有些小。

很快,她便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

但在祝苡苡将视线转过来时,面上又浮出一抹笑意。祝苡苡问她觉得如何,郑芙也只说,“芙儿听姐姐安排。”

祝苡苡微微颔首,随即和掌柜的交代了关于郑芙的事情。

这会时候已经不早,差不多要到了午时,正巧路过城中颇有盛名的酒楼望仙居。祝苡苡很快便下了主意,带着一行人去了酒楼吃午食。

几人进了雅间,郑芙看见祝苡苡坐下跟着坐在旁边,只是她这边理着衣裙,抬头就看见忍冬和银丹也跟着一道坐了下来。

她心头兀地不爽。

心里计较着祝苡苡一点规矩也不懂,不知道主仆有别,竟还能容忍两个下人跟自己一桌吃饭。

银丹倒是没注意到郑芙隐秘的眼色,忍冬比她心细,心中也闪过几分计较。

店里的伙计过来,祝苡苡随即点了几个招牌菜。伙计一看就知道祝苡苡非富即贵,于是赶忙推荐着店里的新菜色。

“这位夫人可要尝尝我们店里的‘岁寒三友’,”他一边打量着祝苡苡的反应,见祝苡苡似乎颇有兴趣的样子,他才接着开口,“岁寒三友,就是分别由松针叶制成的气泡水,梅花泡制的果茶,青竹叶做的糕点,不少夫人小姐都很喜欢。”

自从推出这道菜色之后,店里慕名而来的人多了不少。倒不是说这三样有多好吃,只是因为担着雅名,加上又有寓意,做法新颖别致,刚推出来就吸引了不少人,而这三样虽然算不得正菜,但也自有它的特色,城中附庸风雅的人不在少数,广受好评,也实属正常。

祝苡苡欣然同意。

后头喝着那松针叶制成的气泡水,倒确实有点意思。甜甜的,含在口中有轻轻炸开的感觉,她从来都没有喝过这种水。

这让祝苡苡冒出了些其他的想法,若是能在这家酒店后厨找到研制出这道菜的师傅,她倒是想高价把这位师傅招揽进自己的酒楼。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有些出神。下木阶一时不察,身子直直往前栽去。

不只是身后的忍冬银丹,就连站在她身侧的郑芙也是吓了一跳。

她现在还得靠着祝苡苡,祝苡苡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可郑芙伸手去捞,却只抓了空,什么都没捞到。

就在祝苡苡转瞬将要跌下去的时候,她余光瞥见一抹宝蓝色的衣袂,下一刻,她的双臂被人搀住,稳稳的停在了木阶之上。

祝苡苡惊魂未定,喘息有些剧烈。

身后三人赶忙跟上,银丹忍冬一左一右搀着祝苡苡的双手,反倒是离得最近的郑芙后知后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心绪渐渐平复后,祝苡苡这才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窄袖锦衣,腰间束着银钩革带,气质冷冽干练,五官深邃,模样凛人,偏偏斜飞的墨眉又透着几分肆意张狂。

她已是妇人,不必带着幂篱,自然而然,她打量的目光也落入了面前男人的眼里。

祝苡苡欠了欠身,“多谢公子相救。”

男人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随后他偏身站在一侧,打算让祝苡苡先行下去,他偏身一让,身后的另一名男子便猝不及防地看清了祝苡苡的模样,原本还欲调侃的脸色陡然一变。

“芸凝……”

他拦在祝苡苡身前,挡住了祝苡苡的去路。

银丹忍冬皆是被这人唐突的举动气到,正欲开口呵斥之际,前头的男人转身过来。

“她不是,你认错人了。”

周芸凝如今应该随军待在边境,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京城之中,只是面前这人,确实和周芸凝很是相像,刚才看见时,他也有片刻恍惚。

冯缚垂眉敛目,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他怎么可能在京城,是我认错了。”

随即,他拱手朝祝苡苡行了一礼,“是在下的错,唐突了姑娘。”

银丹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真是无礼,你看清了我们夫人的发髻吗?”

旁边的忍冬不动声色的扯了扯银丹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

面前这两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轻易得罪不得。

但这穿着竹青色锦衣的男子却没有半点气恼,反倒是又朝祝苡苡道了个歉。

“夫人见谅。”

祝苡苡敛起眉头,虽说这身着宝蓝色锦衣的冷峻男子救了自己,可她实在不想与面前这两人纠缠。随即错过两人,在忍冬和银丹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迈下木阶。

身后的郑芙虽一言未发,但却也暗暗观察着那两个男子。一眼瞧过去便知道是人中龙凤,身份非凡,气质与一般人迥然不同。长相也那般出众,就是她不能理解,祝苡苡怎么就对这两个人避如蛇蝎。

郑芙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视线猝不及防和那气质凛若寒冰的男子对上,她心尖颤了颤,后怕地收回目光。

“还看什么,人都走远了,你要实在好奇,大可派人去打听一番。”

冯缚苦笑着,“我已经成亲,芸凝也已嫁作他人妇,又何苦要去招惹一个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的女子。”

韩子章压着眉,十分不解的看向冯缚,“做不了妻,做妾不行么?你这么多年都没能忘记周芸凝,找个替代的人也无可厚非。”

刚才那妇人虽姿色出众,可一眼便看得出来,并非出自什么名门贵族,便是嫁了人又如何,冯缚要实在喜欢,抢来便是,做不了妻,做个妾,待她好,不也是一样的。

“子章你不懂,你从未喜欢过一个人,不懂这样的感觉。”

韩子章睨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拔步朝雅间内走去。

*

皇帝的宠妃,贵妃章氏诞下一名皇子。皇帝已经快要到知天命之年,这皇子,算是老来得子,加之皇帝本就子嗣不丰,长到成年的皇子,除了东宫太子之外,便是五皇子赵明熙。

八皇子才九岁,尚在稚龄,加上母妃不过是一届出生卑微的平民女子,自然没什么值得关注。

可这才出生的九皇子不同,子凭母贵,一出生便独得皇帝喜爱。皇帝破了例,赐予这刚出生的皇子封号封地,只待满月之际,便宣旨下去。

这事一出,礼部翰林院少不得一阵忙碌。

出乎意料的是,这起草诏书的事情竟然落到了翰林修撰孟循的手中。这可是独一份的荣宠,若是写得好,自然少不了赏赐。

皇帝朝孟循抛下的橄榄枝,不少人也嗅到了些味道。

孟循怕是以后就要成为皇帝眼中的红人了。

这日,孟循下值之前,礼部主事伊拱突然相邀,不止叫了孟循一人,还有一干为皇子满月礼忙碌的官员。孟循很少参与官员之间私底下的聚会,作为侍奉御前的展书官,他自然知晓皇帝有多么厌恶,胶固朋党递相提挈。

只是身为皇帝也有无可奈何之处,底下的人不过分交私,皇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日却有些不同,孟循拒绝不得。伊拱用礼部尚书理由的李由压着他,他若贸然拒绝,等同于公然与内阁辅臣为敌。

若真要这样,皇帝也顾不过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七品修撰。

好在伊拱似乎只是试探他的态度,与他来回客套着,只是有一点孟循分外厌恶。

在这酒楼的宴席上,这些自诩风流的文人总爱招些酒楼养着的官妓,衣着暴露,妖娆妩媚,官员皆是以此为荣。

孟循压下眉头暗自忍耐着身边的妖艳的女子,刺鼻的香粉味,几乎要让他控制不住面上的情绪。

好在伊拱酒量不佳,没多久便吃醉了。这宴也随之很快散场。

御街之上,微风拂面,吹散了不少他身上沾染的气味。

在夜风中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归家。

然孟循不知道的是,自他和伊拱等人一道进了酒楼再出来,那一切都落在了被冯缚寻到的郑芙眼中。

郑芙自认发现了一桩秘辛,回想起刚才那位冯世子的话,她心头跳得厉害,暗暗生出些荒唐的想法。

若是她想的真能成事,那以后,她说不定会和那些高门贵女一样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