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 明星莹莹。

轻薄的银光自屋外流泻进来,即便只支了一盏烛台,屋内的陈设桌椅也依旧照的清晰。

孟循来得快去得也快,和她说了几句, 签下那封放妻书, 便离开了。离开就算了, 门也不替她关上。这会儿正是季秋,再过几月便要入冬了, 天冷得很,瑟瑟的风吹进来, 冻得祝苡苡打了个哆嗦。

她累了一天,洗漱的早。这会儿只在里头穿了件素白的锦缎寝衣,外头披了件葱黄的缠枝纹罩衫,风毫不留情的从宽袖领口中钻进来,激起她一阵颤栗。

身上是冷的, 她心底却是热的。

祝苡苡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前几年操劳留下的薄茧还在, 只是软和了不少,没有之前那样硌人了。

梨木雕花桌上摆着孟循才签下的放妻书, 墨迹透过纸背, 留下了几个晕开的墨团。

孟循写字时, 从来轻重缓急,张弛有度, 怎会写这样不干净的字,可想而知他当时应是生气的, 没有他表面上的那样平和。

祝苡苡抬手捻起那张放妻书, 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她的字同孟循确实很像, 若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什么区别。

风有些大,烛影映在她脸上摇曳。也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近,被这蜡烛熏着了,她眼睛涩涩辣辣的,一小会儿便氤氲出一些水光来。

祝苡苡倏地站了起来,将放妻书好好的收了起来。

“忍冬银丹进来。”

听见这声音,站在外头的忍冬和银丹才双双进来。

“我们后日便出发去徽州,这几日,那些铺子陆陆续续该会转手出去,我们也差不多收拾收拾,免得到时候启程回徽州的时候,手忙脚乱的。”

祝苡苡语调平和,神色也一如往常,只是那双看似没什么情绪的眼泛着点红,睫羽也湿湿的。

忍冬心中明白。

就算夫人已经对大人彻底死心,但两人毕竟成婚已有七年,这次离开,想必以后也不会再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夫人现在看上去好好的,想必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吧。

忍冬抿紧了唇,垂下眸子低声应下。

“今夜就先把我房中的东西拣拾一下,只带需要带的,旁的带不走的,要么扔掉,要么留在这。”

说完,祝苡苡兀自转身去了收拾自己的妆奁。

她有些首饰想带走,有些只想扔掉。尤其是那些,今后她不想再与其有瓜葛的人送的东西。

她仔细的理了理,似乎孟循对她还挺大方,送了她不少的朱翠宝石。这几年下来,孟循近乎大半的俸禄,都败在这些东西手上了。

祝苡苡挑出了些自己购置的东西,其他的,便都扔在了这妆奁里。

她取出一个朱漆小盒,将东西一一都装了进去。

她在收拾的时候,银丹自外间进来。银丹手上拿着一篓祝苡苡之前绣好的腰带和香囊。

那些东西,都是她前些时候消遣心情时无聊绣的,虽说没花什么太多心思,但因为她绣工还算不错,即便花纹样式平平无奇,但仔细看,针脚边缘却是精致细腻。

用料也好,绣工又好,银丹自然是舍不得扔的,可又碍于祝苡苡刚才的吩咐,便只得拿着这些东西过来问祝苡苡的意思。

祝苡苡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继续将那剩下的几支发簪,放进铺着锦缎的朱漆小盒里。

“扔了吧。”

银丹还是杵在原地,面上有些犹豫。

祝苡苡轻叹一声,“你要是舍不得扔了,就把这些东西送给院里伺候的小春,她有个姐姐在京城的一个绣坊做事,这些拿去卖,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就这么送给小春了?”

祝苡苡睨她一眼,“那不然呢?这些花纹样式,你难道指望着我送给旁人吗?”

况且,这可是腰带香囊,怎么能随意送给其他男子。

要不扔掉,这是祝苡苡所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了。

说完,她又把自己捡出来不要的首饰放在一边的梨木托盘里,又顺手搁在银丹拿的那竹篓之上。

迎着银丹诧异的目光,祝苡苡缓缓开口:“这些首饰全是孟大人送的,既然我已与他和离,要这些东西也没有用,看着也是碍眼,对半分了,一并送与小春小秋她们吧。”

“夫人……”

祝苡苡挑起眉头,“怎么了,还舍不得了?”

“银丹啊,你可不要在这事上犯了糊涂,我们祝家家大业大的,还缺这几根簪子么?”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想起些什么,“对了,送给她们的时候记得同她们说,要不就拿去当铺里卖了换钱,要不就把这些拿去金匠那里融了,打做其他的样式再戴。”

若是被孟循记起来,他送于她的东西,她随手送给了两个丫鬟,他记恨于她,这可怎么好?

俩人现在已经不是夫妻,她也就出身商贾之家的一小小妇人,已经在招惹不起孟循了。

银丹虽还有些不甘心,但看祝苡苡的脸色,便晓得这事儿是没得商量了。

“是夫人,我会照您说的做。”

祝苡苡站了起来,将圆凳挪到一边懒懒地伸了个腰,在瞥见银丹要转身离开时,她鬼使神差的说了句。

“以后别叫夫人了,叫小姐。”

她这声不算大,但正欲转身离去的银丹和在外头收拾东西忍冬却都听见了。

两人不自觉看向祝苡苡,见她面上松快,唇边还泛着清甜的笑,笑容明媚璀璨,一如曾经那般。

忍冬银丹心中皆是松了口气。

她们应和着祝苡苡,一前一后都叫了声小姐。

那久违的称呼,让祝苡苡有片刻的恍惚,而后,她唇边笑意更甚。

“好,听见了。”

准备回徽州府的这两日,祝苡苡尤为忙碌。一天到晚几乎没得空闲。

她不想带太多东西离开,偏偏这几年在京中她又买了不少东西。

最舍不得的倒不是那些衣裳首饰,而是她从不少书铺搜罗来的话本子。

那话本子的封印收装,要比她曾经在徽州府看到的那些精致漂亮的多。

京城有最好的刊印术,徽州却是没有。挑来拣去,她还是装了一大的箱箧的书。

只论衣裳首饰,于祝苡苡而言,徽州府与京城的做工相差不大,甚至徽州府还有些京城都寻不到的珍稀料子,和技艺高超的绣娘。

唯独只有这些话本子,徽州府是远远比不上京城的。

所以,即便离开那日,她得为了这些装话本的箱箧,特地去赁辆马车,多费了些银钱,她也是愿意的。

离开这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连绵几日的阴云消散了大半,天朗气清,微风和煦。

算算日子,她在漕道上待个十几日就能回徽州。时间也算的正好,若是再晚些出发,怕是得赶上汛期,那便不好办了。

这日,祝苡苡特意晚了些时候出发,为的是避开要去上值的孟循。

看着自己的行李一箱箱拎上马车,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明媚。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孟循今日告了假,并未去刑部衙门。

他负手站在垂花门后的游廊处,一双眼正好看见笑着指挥奴仆搬东西的祝苡苡。

她今个特地穿了身艳丽的颜色。妃色的海棠交领长衫,彤色的彩织妆花百迭裙,云鬓朱钗,身形曼丽而旖旎。

明明是离开的日子,她却笑得那般开心。眉眼都弯成了一勾月牙,俏丽妩媚,秀美多姿。

她生得白,一身雪肤冰肌,这样艳丽的颜色,不仅没压着她的美,反倒衬得她肌肤愈加通透细腻,真如玉雪精灵的冰人一般。

东西搬的差不多,她迈着纤巧细步,踩上矮凳,登了马车。

最后一刻,她抬头看了看门前的匾额,片刻后,唇边绽出一抹笑。

那笑猝不及防撞入了孟循眼中。

像是春日里明媚灿烂的杜鹃,艳而不妖,叫人不住流连。

孟循凝望着她,眸色渐深。

离开京城,离开他,她当真就这么开心么?

孟循心绪翻涌,险些绷不住面上的冷峻。直到那马车渐渐远去,再也看不见车厢之后,他才收回目光。

他低垂眉目,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前额。一会儿过去,才渐渐舒缓。

他复而睁开双目时,那眸间翻涌的情绪,已然消失不见。

既然她不想在京城待着,那他便给她时间,让她去徽州府散散心,他相信她总会回来的。

祝家确实家财万贯,足够予她富足的生活。可她却没有想过,祝家富裕,家中却并未有人担着官身,一干祝家人,皆是平民。

她是他的妻,倚仗着他,有他的庇佑,便不会有人欺负祝家。可一旦他们二人和离的消息传出去,那祝家便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毫无反抗的余地。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祝家巨富,若真是被有心之人盯上,即便万贯家财,也未免守得住一成。

只是徽州府各县的地方官,便足以让祝家应接不暇。

祝佑老谋深算,从前便是知道这些,才竭尽全力与各任徽州府知府打交道,金银珠宝源源不断的送出去,而那些地方官手底下的胥吏,也大多跟祝家交谊匪浅。

可如今又不一样了,官员胥吏总是会换的,现在徽州府的班底,早不是几年前的班底,而祝佑又瘫痪在床,无瑕分出精力去照顾那些关系。

她口中的吴叔叔,行事作风不如祝佑万一。

祝家当下的安稳,不过是依靠他这个被她厌弃的夫君。

她在徽州府待着不会安稳,他知道的。

她会碰上不少事情,说不定,还会吃些苦头。

那时候,她该会晓得错了。

他会给她时间,让她明白,不是他离不开她,而是她离不开他。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应该比较晚,起床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