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娘就站在孟循身侧, 稍稍抬眸便能将祝苡苡面上的情绪一览无余。

她自小身世凄苦,又辗转流连于风月场所,洞悉人心的本事自然也是有些,祝苡苡心里想的什么, 她只需悄悄瞧上一眼, 就能清楚明白, 了然于胸。

书房不算大,烛台上点着三只蜡烛, 便能照的一室清晰。

里头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见从窗户缝里刮来的丝丝风声, 但那声音也很细微,比不得祝苡苡件靠近的脚步。

鸢娘心中忐忑。

她害怕因为这下的事情,引得祝苡苡记恨于她。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渐渐明白,这位救她的孟大人, 心中是有他的正妻的。只是, 这种感情很奇怪, 平时言谈间没有丝毫显露,只有两人见面时, 才可窥见分毫。

她兴许对孟大人是有作用的, 但这个作用并不能长久, 甚至只要,她不再对他的事情起作用, 这位孟大人,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抛诸脑后。

她不能因为与孟大人亲近而得罪他的夫人。

她的处境, 既尴尬又危险。

察觉到孟循淡淡睇过来的那眼, 鸢娘心头一颤, 下意识攥紧了垂落在衣袖间的手,慌乱的连连点头。

“鸢娘知道了……”

她声音有气无力,半死不活,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已经站在桌前的祝苡苡。

然而此刻,祝苡苡却并没有察觉到鸢娘的紧张害怕,她只是难过的看着孟循。

他没什么反应,只专注着桌上的画,差最后一笔,那幅图便要完成。

孟循利落的勾下那一笔。随后,他将画卷放在一边的梨木架上晾干。

祝苡苡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

随即他侧目瞥向鸢娘,“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语气平静,称不上温柔,然而鸢娘却如蒙大赦。

她心底悄悄松了口气,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忙不迭的朝面前两人一一行礼,而后离开了。

鸢娘离开时特地将两页门扉合上,这么一来,里面动静如何外头就难以轻易听到。

安静了片刻,祝苡苡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夫君要鸢娘同你一起出去,是有什么事么?”

她指尖狠狠掐着手掌,才能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

“公务而已,无需多想。”

简单的几个字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他并不愿在这事上赘述。

在这时,祝苡苡才清醒地意识到,孟循确实是和曾经不同了。

如果是以前她问这些事情,他不会是这样搪塞的态度,至少,他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而不是用公务这两个字就敷衍过去。

在来书房之前,她想好了应该对孟循说的话,有许多许多,可偏偏碰上了他,她却怔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祝苡苡将视线偏开,猝不及防看到了摆在花梨木架上的那幅画。

是几日前孟循曾经开口跟他提过的那幅寒鸦图,不过这回,他将两幅画并做了一幅。

祝苡苡以前就知道孟循极擅工笔,如今看到这幅画,依旧忍不住感慨,他仿制的这幅,和原样别无二致。

可他仿这幅画做什么?

只因为鸢娘喜欢吗?

“夫君画这幅画做什么,我不是已经将那幅寒鸦图送给鸢娘了吗,怎么还需要重画一幅?”

孟循心中浮上几分不耐。

这幅画,是找到跟陈将军那桩案子幕后之人的引子,他需要用这幅画,去追查落款的“蓬蒿居士”,可若是用原画,便增加了一分风险。

他不想,也不愿和她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一来,会影响他的计划,二来,祝苡苡不知情才最为安全。

他眉心微蹙,随口道:“这幅画,是鸢娘已故母亲的东西,虽不知为何辗转到了你手里,但这幅画对于鸢娘来说有极重的意义。既然如此,便不能随意对待,原先的那副,她好好收着,现在这幅,我会赠予她挂在房中。”

“对她重要,就值得你这样小心对待是吗?”祝苡苡看着孟循,心里又酸又胀,“这幅画若真是这么重要,你当初直接和我说便是,又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或许,那几日前,温柔待她的孟循,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可笑,她还觉得,孟循会如那日一般长长久久下去。

这才过了几日,她才开心了几天啊。

孟循不想和祝苡苡在这上面牵扯太多,他冷了脸,沉声问道:“你半夜来书房找我,就只是为了这么一幅画?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先回去吧,早些歇息。”

祝苡苡咬着唇轻轻舒出一口气,她收敛了面上的情绪,沉心静气。

“我确实是有事来找你的,孟大人。”

孟循面上露出几分怪异,似乎是不怎么习惯祝苡苡这样称呼他。

“你说。”

“我今日,去参加礼部尚书张大人的妻子张氏主持的赏花宴,我遇到了张大人的次女,也就是礼部侍郎薛京的夫人,薛夫人对我说了几句话。”

她语气稍顿,暗暗观察着孟循的反应。

孟循嗯了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薛夫人对我说,孟大人在苏州府救下鸢娘的事情,已经成了一桩风流韵事,为京中不少人知晓。”

孟循没什么反应,他早料到了这些,他之所以不刻意隐藏行踪,就是为了引出背后关注陈将军这案子的人。

尽管他因此受了伤,但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事情确实按照他早先预料的那般发展。

甚至仅此一遭,费升捉到了一条线索,追查到了不少与当年事件可能有所联系人。

这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思及此,孟循唇边漫出几分笑,“那又如何,不必在意。”

好一个那又如何,好一个不必在意。

祝苡苡气急反笑,她红着眼嗤到,“那孟大人考虑过我吗?考虑过你做这些事情,我当如何,我的处境,又会如何,这些你想过吗?”

她声音不算大,却含着浓厚的讥讽。

祝苡苡眼睫漫出的泪,让孟循稍有愕然。他没有想过祝苡苡会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她眼底有浓浓的无奈和哀伤,这些尽数落入了他的眼中,让他心底泛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不希望看见祝苡苡这样。

见孟循看着自己哑然失声,祝苡苡的笑意更加放肆,“孟循孟大人,你是有妻子的,你做这些的时候考虑过你妻子的名声吗,想过你的妻子可能会沦为其他官员夫人的笑柄吗,你有想过吗?”

孟循眉心拧起,他抬手想去牵她,却被她一把拂开。

“孟循,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嫁给你已经有七年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我体谅你失忆,体谅你不记得我了,可是你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我,你让我怎么再继续做这个孟夫人。”

孟循垂下手,片刻后恢复了冷静,“祝苡苡,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

祝苡苡没有说话,只呆呆的看着他,好像除了刚才那一小会儿的茫然外,他给她的反应,就再没有其他的了,无论她怎么难过怎么伤心,她都是那个对所有事情都淡然处之的孟循。

她看着他,仔细的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曾经孟循的影子,哪怕是一点点,可惜,不管她怎么努力,现在这个人和以前的孟循天差地别,毫无共通之处。

除了这张脸,她再找不出一点孟循的痕迹。

祝苡苡轻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好。”

说完,她转身离去。

她给他时间,他会给她时间。

她那么喜欢他,她当然不会轻易的放弃他。

祝苡苡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支起罗汉榻边上的窗牖,借着月光,看向院子里那两株盛开,正好的墨菊。

她记得,这两株墨菊是他们还在徽州府的时候孟循送给她的,她不舍得将两束这样好的花就这么留在徽州,还特地移了一小株带来京城,这么多年过去,墨菊长势一直都很好。

红中透着黑,黑中又掐着点红,这样珍贵的品种在哪里都是不多见的。

萧索的秋季,万物凋零的秋天,墨菊却正是盛放的时候,等到秋季一过,墨菊就会渐渐枯萎凋零。

美好的事物总是勾人回忆,想起曾经,祝苡苡忍不住唇边浮起一点笑。片刻后,她将窗牖合上,低声唤来外间的忍冬和银丹。

脱簪拆发,换了寝衣,她没甚反应的躺回了那熟悉的四合纹架子床。

她盯着丁香色的幔帐,随后缓缓合上了眼。

以秋为期,墨菊谢了的话,她就不想再等孟循了。

*

这几日,孟循分外忙碌。

甚至连前些时候嘱托南直隶刑部主事罗英去查的事情的回信,他也未来得及去看,只将那封信夹在书橱里一本不常翻的书内。

替陈将军翻案的事情,已然有了眉目。

那幅寒鸦图的落款,并未附记真名,只留下了“蓬蒿居士”的落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幅画作,论工笔而言确实算得上品,意境深远,细品起来,余韵绵长。

可这几日,他与费升二人调用所有关系,暗暗查遍了京中大大小小数百家画坊,却并未再找到一幅落款为蓬蒿居士的画作。

夜市也好,鬼市也罢。那些名罕的画作,别说是落款就连运笔画风,也没有一副与这寒鸦图相似的。

这实在稀奇,这样属于上品的画,无疑是出自大家之手。可偏偏却仅有这一副大家之手。

出现这种事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有人将这蓬蒿居士的画作全部买了去,其二,是这位蓬蒿居士还有别的名字。

无论如何,事情不能就这样罢休。

孟循和费升都是极有耐心的人,他们不会轻易就断掉这一条可以往下查探的线索。

半月之后,倒确实被他们查到了些东西。

有人在各大画坊收画,他要的画,就是寒鸦栖枝。且此人出手阔绰,对于送上门的画,都十分大方,一一收下了。

这事情实在蹊跷。

孟循遂仿了一幅那寒鸦图,让鸢娘做了那个献画之人。

但在此之前,他带着鸢娘,先见了督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周访。

周御史是朝中有名的忠直之臣,曾多次在太和殿前死谏。数年纵横官场,向来都有清名,只因不懂迂回之道,官位总是升升降降起伏不定。

为什么要找这位周御史,原因也很简单。费升从那埋伏孟循留下的活口中,套到了一条线索。那设伏的背后之人,出身督察院。

不说旁人,至少督察院中的周御史,是值得信赖几分的。

孟循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不能错失良机,不能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同鸢娘一道去拜访了那位周御史,而鸢娘也不负所托,声泪欲泣地将全部的事情一一说于那位周御史听,周御史听了愤慨激昂,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会帮助她。

孟循准备好的对策甚至派不上用场。

尽管如此,他也并非全身心信任周御史,但至少,明面上周御史可以帮他在督察院做些事情,至于是否能够信赖,则看一步行一步。

这日,他与鸢娘才从周御史处归来。

夜色如墨,他让鸢娘回了西侧院,自己则继续在书房,翻着,从刑部衙署带来的卷宗案例。

陈将军当年军功赫赫,又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与其有牵连的官员在朝中几乎达到了半数。

这些人,要逐一排除,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差不多亥时四刻,孟循有些疲乏,他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整好,出了书房。

竹青站在一边,低垂着头,见孟循过来,复又抬起头,眸光微动,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孟循眯着眼捏了捏眉心,只用余光便查出了竹青的忐忑。

“竹青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竹青心头一震,面上有些慌乱,随后,他缓缓开口,“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银丹,两个时辰前来过。”

孟循神色一凛,“为何不与我说?”

竹青几乎要把头埋进肩膀里,他颤颤到,“大人进书房时,说过不许……不许旁人来打扰,我,我就没有通传。”

“下次,夫人若是遣了身边的丫鬟过来,你便放她进来,不要再拦了。”

竹青赶忙低头说是。

竹青已经走到一边,孟循走出屋檐,暗暗朝侧边的竹屋看去,那边漆黑一片,似乎早早的便灭了灯。

这时候,祝苡苡应该已经睡下了。

孟循复将竹青叫了回来,“夫人喜欢的雪片糕,明日再去买一些来送去她院子里。”

竹青又是连连点头。

“这段时日,夫人可曾出去过?”

竹青想了想,回答到,“没出去过,基本上都待在院子里。”

“做什么?”

“呃……应该是做女工或者是,侍弄院子里的花草。”

说到后头,他不由得声音小了几分。

孟循面色一松,“好,我知道了。”

*

不知为何,自从那日和孟循谈过之后,祝苡苡心中释然了许多。她不再将目光都放到孟循身上,孟循如何,她都不去在意。

那些送上门来的请帖,她大多都以身体不适推辞了。

便是真的对孟循有什么影响,她也不想再去管了。

但要说她这几日过得枯燥乏味,确实远远谈不上。

她名下的酒楼铺子都需要人照看,也差不多到了对账的时候。她让忍冬去外头将账本拿来,自己一一查过之后,再叫人送还回去。

闲暇之余,她也会做做女工。

她已经许久没有穿过自己绣出来的衣裳了,从前是没有那个精力,时间现在有机会了,她也愿意试试。她的绣工,磨练了这样多年,已经不比外头那些绣娘差了。

一来二去,时间便一点点过去。

只是偶尔她会掀开窗牖,去看院子里的那株墨菊,墨菊开得很好,十分漂亮。

连贴身伺候的忍冬银丹都觉得,祝苡苡是彻底放下了。

然而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还抱着那么一丝幻想,甚至希望那幻念能成真。

她还期待着曾经那个视她若珍宝的孟循能回来,他们之间,会和从前一样没有阻碍。

她是人不是草木,又怎会无情。她在少女慕艾的时候就,喜欢孟循了,后来又嫁给他,和他朝夕相伴了将近七年。孟循是除了爹爹之外,于她而言最亲近的人。

扪心自问,她从来是个干脆果断的人,可偏偏在对待孟循上,她放软了态度,愿意再给他一些时间。

毕竟院子外的墨菊还开得正好呢,秋天还未曾过去,她还能等的。

孟循要较前些日子更为忙碌了,很少回家,几乎日日都待在衙署,以前是回来休息的,但近些日子少了很多。

祝苡苡不算迟钝,她知道孟循是在忙着公务。甚至,有些事情还特意瞒着自己,不愿让自己担心。

于是,天色半昏,从门房那边得到孟循会回来的消息,祝苡苡让忍冬和银丹在小厨房准备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色。

她遣了银丹去叫孟循。

一刻钟后,银丹去而复返。

她并没有领着孟循过来。

银丹担心她不开心,于此,还十分自责。

祝苡苡无奈,却也只得宽慰她,“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让你去做的事情你做了便可。”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心里也忍不住失望。一夜过去,她觉得,那盛放的墨菊似乎添多了几分萎靡的痕迹。

即便隔日中午,竹青从外头带来孟循吩咐他买的雪片糕,这样的失望也未曾减缓。

雪片糕分明是甜的,可她吃进嘴里却觉得又苦又涩。

再没有往日那样甜丝丝的,能让人唇角咧起的味道。

身边忍冬看着祝苡苡闷闷不乐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疑惑。这糕点是夫人最爱吃的,还是大人特地嘱咐让带过来的,为什么夫人却一点都不开心呢?

想到这里,忍冬轻声问道:“夫人,是不是这雪片糕今日做的不好吃?”

银丹也觉得奇怪,这雪片糕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差别,甚至,要更整齐一些,一块渣都没有掉。可夫人却不如以往吃的开心了。

祝苡苡迎着两人关切的目光,扯着唇角笑了笑,“许是早上吃多了,还撑着呢,所以才吃不下,我也没胃口了,不如剩下的这些忍冬和银丹分了吧。”

“我去外头坐坐,你们两个别跟过来。”

她说完便从罗汉榻上下来,趿着绣鞋去了院子里。

忍冬和银丹对视一眼,随即透过支起的窗牖,朝祝苡苡的方向看去。

她搬了把小杌子,坐在一株墨菊旁边,双手托着腮,看着那墨菊暗暗发呆。

已是临近季秋之期,栽满花草的院子里却仍旧一片生机,除了那株极为亮眼的墨菊之外,旁边的海棠花木槿花同样十分漂亮。

“那株墨菊,是夫人七年前从徽州府带来的,是么?”

往日面上总是挂着一片喜气的银丹,今个面上也添了几分惆怅。

她点了点头,“这株墨菊还是大人送给夫人的,那会儿夫人和大人还没有成亲。”

两人相顾无言,再没有说话。

*

时日渐长,当年诬陷陈将军的幕后之人也渐渐浮出水面。

出乎孟循所料,那些两朝元老,似乎要比他这个而立之年的人,还要更加沉不住气,只不过抛出了个陈将军的后人,便显现出一片仓皇。

事情虽已经大抵水落石出,可这案子实在牵连甚广,即便孟循费升费尽心力,拿出了不少证据,也只不过是替陈将军正名罢了。

那些当年对陈将军狠下毒手的人,皇帝却并未打算处置。

只不过其中一个微端末流的薛京,就已经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又更何况是内阁的那位权倾朝野的大臣,更何况皇帝的生身母亲,已故的孝贤皇太后。

即便当今皇帝和已故的孝贤皇太后没有太多母子情分,皇帝也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污名再落到自己的生身母亲身上。

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皇帝亦是有名的孝子,生身母亲和抚育自己长大的太妃,都得到了无上荣华与尊重。

以此,孟循便知晓,替陈将军翻案的事,他已经做到了尽头,剩下的,他不该做,即便做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离开南书房,孟循不自觉抬首看着晴朗明媚的湛湛青天。

朱墙金瓦,晴空朗朗。

可他却觉得头顶上拢着一层雾霭,遮天蔽日,他再如何,也没有办法将这曾分明轻薄的雾霭扯开,那上面压着陈府上下两百多口人的性命,看似轻,实则重。

与他并肩而行的费升,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我都应该知道。”

孟循牵起唇角,微微晗首,“是啊,你我都该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将军背负的污名终被洗刷,皇帝也将因翻此案名留青史,圣母皇太后也不必因此背负污名,全了皇帝孝心和仁慈。

而他孟循,也因此案擢升刑部郎中。

这结果,已经很好了。

两人一道走到宫门口,费升还有些其他的事,便与孟循倒了别,只是在临别之际,他神色突然又正经了几分,语重心长的提醒孟循。

“我们这回,可是将礼部的那两位得罪了个遍,以后行事切记小心。”

共事将近一年,对孟循,费升也算有些了解。他大胆,从不畏惧强权,却又深谙为官之道。在此之前,他曾听过翰林院中孟状元素有贤名,可见其应是极善处理同僚之间的关系。

他分明可以低头,不去得罪那位礼部尚书,可他偏偏没有。

看着孟循远远离去的背影,费升心中百感交集。

但他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想了片刻,便转头离去。

孟循难得这样早回家。

处理完手上的案子,这几日,他也将自己与祝苡苡间的事情,想得很清楚。

从罗英那边传来的消息,当年他的婚事确实不是纯粹的报恩。

他的妹妹孟兰复发恶疾,性命垂危。那年他寻遍徽州府城中的大夫,尤其是闻名诸多州府的那位游大夫,无一例外,所开的药方都需要三味极为罕见的药草。

他费了许多功夫,仍旧筹谋不到那三味罕见的药草,而就在这时,徽州府富商祝佑找到他,不仅提供了那三位罕见的药材,更是替他寻来了调养的大夫,照顾孟兰,直到孟兰病好。

他感激不尽,遂在祝佑提出想与他结亲的时候,并未犹豫就答应了。

自十四岁那年,因父亲被富商诱骗,父母双双病故,孟循便格外厌恶富商。

若不是富商想买官鬻爵,谋夺他父亲手中的名画献给当初的江南总督,他家何至于落到那步田地。

一切的起因都是贪念。

但在那时的孟循眼中,祝佑是不同的。祝佑是远近闻名的良商,徽州府大大小小的府学县学都有他出钱修缮的教舍,甚至在许多年前徽州府遭逢旱灾的时候,祝佑也慷慨解囊,散尽数半家财。

孟循并不是食古不化,迂腐刻板的人,他既然欠了人恩情,自然得有回报。

可那时他并不知道,之所以他寻遍全城都找不到那三位罕见的药材,是因为祝佑早早就命人在府城收购了那三味药材,甚至附近州府的他也一并收下了。

祝佑是徽州府商会有头有脸的人物,药材行的人,不会不卖他这个面子。

他特意将此事隐藏了下来,为的就是不让孟循知晓。

罗英虽是南直隶的主事,但查起这桩陈年旧事,也费了他不少功夫,以至于晚了几个月才将这消息送到孟循面前。

他和罗英是同榜进士,两人相交已久,罗英为人如何,孟循清楚。罗英不会,也没有必要在这事上绕这样大一个弯子去骗他。

也就是说,他与祝苡苡这桩婚事,是祝佑谋夺来的,并不干净。

孟循让墨石传信与罗英,托他查探此事时,他心中便有猜测,得到这样的消息,他并不算意外。

而即便知道这些,他也并不打算要找祝苡苡盘问些什么。

他很清楚,这件事情和祝苡苡并没有关系。

虽然,他依旧不能想起,这七年他和祝苡苡发生过的,经历过的事情。但他知道,如果祝苡苡真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曾经的他,不可能会和她共度七年。

甚至,按照祝苡苡所说的,他应该是很爱她的。

孟循不想,也没有精力再去找一个那所谓贤惠的妻子,祝苡苡既然能做七年,她当然也能陪他一生。

这些事情,他知道了便可以了,他不打算去追究些什么。

孟循将那封信折好,置于烛台前,一点一点亲眼看着那封信被火焰吞噬,渐渐变为灰烬。

*

枝头鸟雀低鸣,雾气渐渐散去。迎着夕微的晨光,祝苡苡梳妆后,着了身窄袖海棠花罗裙,在院中给花浇水。

她察觉到那株墨菊似乎有凋落的痕迹,相较昨日,少了几片花瓣。

红黑的花瓣落在泥土上,与泥碾作一片,花瓣已经干枯,细细看还能瞧出几条纵横交错的经络。

祝苡苡将花壶放在一便,抬头望向栽在一边的老桂树。

桂花树老态龙钟,树叶依旧繁茂,却再瞧不见那黄色细小的花蕊。

原来,秋天已经差不多要过去了。

距离她给孟循约定的秋日之期,已经没剩下几日。

孟循还是那个冷淡客套的孟循,只不过相较几月前对她更加有礼罢了。

但她祝苡苡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夫君。

她这日要出门,梳妆打扮之后乘着车辇,去了京城的驿站。

祝苡苡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徽州府那边传来的家书了,这实在算不上平常,她从徽州府回京的时候和吴叔叔说过,让他每隔一月便捎一封信过来。

那会儿吴叔叔笑着答应她,说他一定会按照她说的每月捎一封家书过去,且只多不少。

毕竟爹爹还是那般的身子,她身为爹爹的独女,关心再正常不过。

但她去问那驿站的差使时,那差使翻开册录,仔细查看一盏茶功夫后,是这样回答她的。

“上个月徽州府那边来的家书已经传去夫人您府上了,总共有两封。”

那胥吏知道她是入品级的官员夫人,对她自是以礼相待,反复查验了好几遍,才小心回着话。

祝苡苡听到他的话,不由得怔了片刻,“已经有两封来了,可我……怎么一封都未能收到。”

“说不定是夫人您府上的下人忘了通秉您呢,您回去再问问,我这边已经仔细查过了,确实是有两封已经送去府上了,您不信看看?”

说着,那人将册子递于她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她家门房的名字,不会有错。

祝苡苡低声道了句谢,马不停蹄地回了家。

甫一进门,祝苡苡并未着急往自己院中而去,而是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门房。

门房姓吴,还称得上忠厚,却也会看人脸色,当初便是孟循挑了一圈,才将人带进家中的。

见夫人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吴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赶忙问:“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做?”

“我的那两封家书,哪里去了?”

吴六低垂下头,眼神躲闪,良久也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他虽没有说话,可祝苡苡却也能从他的反应中晓得家书的下落。

家里总共就两个主人,一个男主人,一个女主人,能让吴六这般瞒着自己一声不吭的,除了孟循,还能有谁?

祝苡苡定定的站在原地,她合上眸子,片刻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没再犹豫,径直朝孟循的院子过去。

今日正值孟循休沐,他是在家的。

身侧的银丹也赶忙拔腿跟上。

祝苡苡到的时候,孟循正站在院中和鸢娘说些什么。

他背对着她,他是何反应,她并不知晓。但她却能看到,站在孟循面前,和他错身的鸢娘。

即便隔得不算近,祝苡苡也能看清鸢娘的神情。

那双楚楚可怜的秋水眸里蓄着晶莹的泪,粉唇微张,娇弱的双肩轻耸着颤抖,仿佛孟循在与她说着什么无比震撼的事情。孟循口中的话落,在她耳里,犹如晴天霹雳,她根本无力承受。

祝苡苡只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前去。

“孟循,我有话要问你。”

孟循看见是祝苡苡过来,面上竟不经露出些许喜色。

他想起他当初与祝苡苡说的,他让她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陈将军的案子已经了结,他不再需要鸢娘,而洗刷冤屈的鸢娘,他也已经替他做好了安排。

足够她回苏州生活的银两,以及,苏州府的几间铺子。

皇帝赐下了不少东西,孟循也从自己的产业里添了一些过去。

他向来恩怨分明。

鸢娘既然在陈将军的事情上帮了他,他便不会吝啬对她的回报。

只是鸢娘似乎还想要纠缠些什么,但他已经失去了对她的耐心,他不想跟她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

“鸢娘你先回去,收拾准备好,隔日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他语气淡淡的,只是吩咐着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情。落在鸢娘的耳中,她便知晓,这事再也没有转还的余地。

如果他再争辩些什么,非但得不到任何东西,反倒会引得孟循对她更加厌恶。

毕竟她不是祝苡苡,不是他的夫人。

压下心中的愤懑,鸢娘转身离开。

片刻后,院子里只剩下孟循和祝苡苡。

他迈步走到她面前,声音不自觉较方才添上了几分柔和,“有什么事情,你说。”

祝苡苡昂首看着他,“我的家书,还给我。”

是肯定而不是怀疑。

在这里,没有人敢拦下她的家书,除了面前的孟循,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听见她平静无波的声音,孟循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过两封信而已,何必如此着急。”

祝佑和那吴齐都非良善之辈,即便他们和祝苡苡有亲缘关系,孟循仍担心他们的言行举止会影响现在的祝苡苡。他不愿意祝苡苡也变成他们那样唯利是图的商人,所以,自那日知道罗英那边的消息之后,他便吩咐过门房,但凡从徽州府传来的家书,需得先过他的目,再传给祝苡苡。

这些时候,他忙着处理手中的事情,安排鸢娘的后路,忘记了去看那两封家书,自然,也就没有传给祝苡苡。

“不必如此着急……,怎么就不必如此着急?你知道我爹爹现在怎么了吗?他出海的时候受了伤,中了风,不能说话,每日只有几个时辰能清醒,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才待了不到两个月,就匆匆从徽州府日夜兼程赶来京城……”

“孟循……他是我的爹啊!你究竟为什么要扣下我的家书?如果他有什么要传来的消息,我错漏了,后面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你能告诉我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做吗?”

孟循看着她眼底涌出的泪,面上哀切的神情,心尖也忍不住泛着疼。

他不愿看到她这样难过。

这一点,应该从来都没有变过。

孟循招了招手,示意墨石去他书房,将那两封信件拿来。

那两封千里外传来的家书,这会儿,才落到了祝苡苡手中。

她应该高兴的,她的家书回来了,她没费什么功夫就从孟循手中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好难过?

对啊……

其实她本来不需要什么家书的,如果她一直都在徽州府,一直都能好好的看着自己爹爹,照顾自己爹爹,那么,她又要这样的家书做什么?

是啊,她不该要这样的家书。

祝苡苡吸了口气,她阖上眸子,攥紧了手中握着的两封家书。她的手很用力,指尖掐的泛青,家书也已经被她揉皱了。

可她如果不这么做,似乎很难鼓起勇气对孟循说这句话。

她心里想着,没关系的,揉皱了也没关系的,她待会可以把信给抻平了,她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吴叔叔传来的家书,从来都是誊写工整,用的最好看的小楷,她一定能看清楚的。

“孟循,我们和离吧。”

她好累,她一刻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去他的墨菊,去他的以秋为界,这个困了她整整七年的京城,她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