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熙微,窗外朦朦胧胧的时候,屋内已经燃起了昏黄的烛光。

孟循去刑部衙署上值时,一贯都去的早,往往卯时四刻便出发动身。这是他一向以来的习惯,并未因为昨日宿在祝苡苡那儿便懈怠。

他虽然动作轻,但就躺在他身旁的祝苡苡还是不免的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动作。

她这几个月都睡得很浅,确是难得如昨日一晚睡得安稳。

即便她比往常起的要早了一个时辰,身子也格外松快,唇边含着笑,仔细的替孟循整理着常服。

她已经很久没有替孟循做这些事情了,但手上的动作却并未生疏。

祝苡苡很喜欢看他穿官服的模样,虽还是青绿色的锦绣圆领袍,但落在她眼里却是格外的好看。

孟循低垂眉目,暗暗打量着正替他系着腰带的祝苡苡。

祝苡苡生的美,粉腮雪肤,妍丽明媚,一双眉目俏皮轻灵,尤其是在眉目含笑时,要比那璀璨的星辰还要美丽数倍。

她就这么轻轻靠在他怀中,圈着他的腰,仔仔细细系紧着上面的玉扣。

这感觉与他而言似曾相识。

他并不排斥这样贤惠淑丽的祝苡苡,他甚至觉得,如果祝苡苡能始终这样,即便她出身他最为厌恶的商贾之家,他也可以忍耐下去。

“系好了,许久没有这样帮你整理官服,有些手生。”祝苡苡垂眸笑着,带了点忍不住的赧意。

孟循牵起她的手,动作像是曾经做过千百次一般,让他略有意外,压下心中那怪异的感觉,他笑了笑,“其实苡苡不用起得这么早,再休息一会儿,这些可以交给竹青去做。”

“这怎么能一样呢,我毕竟是你的妻子。”

孟循眸光微动,并未答话。

片刻后,外头守着的忍冬银丹进来,一个端着铜盆,一个拿着祝苡苡常用的帕子。

孟循差不多要离开时,随意的说了句,“我前日用午食的时候,发现堂中挂的那幅画换了,竹青说,是你换的。”

祝苡苡点头,“原本的那幅山水图边角有些破损了,我拿出去画铺叫人修缮,这几日就能取回来了,夫君若是喜欢那幅画,我下次再换回去。”

“不劳如此费心,”孟循弯唇轻笑,“只是那寒鸦图,像是只有半幅,残缺了部分。”

祝苡苡有些意外,随后承认到,“那幅画确实分为上下两部,我瞧着寒鸦已经完整的在上卷,加上那位置小,挂下完整的一幅就显得有些挤,我便只挂了半副。”

“那幅寒鸦图意境深远,只挂了半幅折损了些味道,不如将那另外半幅也找出来,拼在一处。”

祝苡苡细细想了他说的话,也觉得有道理,又觉得孟循似乎对那幅画分外关心,不由得问道:“夫君很喜欢那幅寒鸦图吗?”

孟循整理衣襟的动作稍有停顿,他眉心微拧,对于祝苡苡这非要问询的意思,生出些不耐之感。

“是鸢娘喜欢,她难得有喜欢的东西,既然她觉得好看便送予她罢。”

祝苡苡的笑意微僵,她攥紧了了垂在身侧的手,随即点了点头。

“对了…我,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夫君说。”

孟循稍稍昂首,示意她说下去。

“昨日礼部尚书的夫人张氏递了帖子来邀我,三日后去她府上的赏花宴,我…”

“无碍你去,”孟循打断了她,“注意言行举止,别失了分寸便可。”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屋内只剩下站在身侧的忍冬和银丹。她呆呆看着孟循离去的背影,有片刻失神。

昨日骤然生出的喜悦,似乎正在一点点消退,她能清晰的感知到,她奋力想要抓住,可是它溜得太快,就像是孟循离去的脚步。

一会儿过去,便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祝苡苡有些失落。

“小姐擦脸吧。”忍冬一边说着,一边朝着祝苡苡递上帕子。

她低声应下接过,随后吩咐身边的银丹,“去吧,库房里那剩下半副的寒鸦图拿出来,送去西侧院的鸢娘那里。”

银丹眼中有些愤愤,但却也没说什么,低声道了句是。

转眼便过去了三日。

这期日,祝苡苡起的比往常早上一些,梳妆打扮后,便乘上车辇去往那位礼部尚书的府上参加赏花宴。

宴席上有不少高官夫人来往谈笑晏晏,都是议论着园中盛放正好的花卉。

其中不少珍稀名品,有市无价,就比如说那金丝牡丹,居然还能在这差不多要入秋的时候盛开,足以见得费了多少人力呵护。

她在几年前见过主持宴席的张氏一面,是在那位薛侍郎千金的及笄礼上,那时候,她不过一个七品翰林修撰之妻,籍籍无名,只在宴席末流。

而这次,她也不愿掺和在是非之中。她默默远离那些热闹讨论的妇人,安静站在一边。

只是,片刻走神功夫,一妇人便走到跟前来。妇人面上带着笑,又年长了祝苡苡不少,看上去温柔和蔼,十分亲切。

她是张尚书的次女,如今礼部侍郎薛京的妻子张氏,也正是几年前邀她参加及笄宴的那位。

祝苡苡温吞的行了一礼,态度谦和,挑不出半分差错。

而后,两人坐在一边相互寒暄着,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说,祝苡苡大多时候都是应和的,她与这位夫人并不熟悉,也就是几面之缘,甚至她不明白,这位侍郎之妻怎么要特地过来与她搭话。

实在没有必要。

“前些时候,我听说孟大人从苏州府带来一位女子。”

祝苡苡怔了片刻,随即扯着唇笑了笑,“确实与夫人说的一般。”

张氏的脸上添了几分正色,“孟夫人可晓得那女子出身风月,原本还是贱籍,是孟大人费了不少功夫才让她脱籍的。”

顿时那笑意便有几分勉强,她硬着头皮,说了声知道。

张氏轻叹一声,“如今的文人士大夫总爱附庸风雅,那些出身风月场所的女子又惯会使些手段,这虽说是一桩风流事,可总归于孟大人的官声无益,夫人可不能与孟大人一般糊涂,得打起些精神来应对啊。”

她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又点到即止。

张氏款款离去,留在原地的祝苡苡心底五味杂陈。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事情,被人毫不留情的翻了出来,她的脸面顷刻变得不值一提。

可提起这事的人,是正三品的侍郎夫人,还有诰命在身,她又能如何?

祝苡苡的失落低沉,被远远站在另一处的张氏看在眼里。

张氏笑着问身边头发花白的嬷嬷,“我与那商户女说的那番话,嬷嬷觉着她可是听进去了?”

“应是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会在家里闹吧,这样就能帮到老爷的忙了。”

想起几日前薛京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她从来都是为人称道的高门主母,替他做这样的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

*

祝苡苡费力遮掩着自己的心绪,宴席上始终挂着笑,几个时辰过去,她的脸都有些僵硬。

日头西斜,天色半昏,她乘着车辇回了家中。

她心情不佳,晚食只吃了几口便撂下筷子,呆坐着。身边伺候的银丹和忍冬自然是看出了祝苡苡的不高兴。

“夫人……那位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银丹也跟着符合,“对啊,别气坏了自个,得仔细着身子。”

接连几个月来的事情,压得祝苡苡眉头几乎无法舒展。人也连带着消瘦憔悴了一圈。

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看在眼里的。

祝苡苡不想放在心上,可她闭上眼耳边萦绕的就是张氏的话,兴许这会儿在京城中,其他官夫人眼里,她已经沦为笑柄了,成了一个懦弱无能的正妻。

她甚至有些埋怨孟循,为什么要将事情做得那样高调,让人人都晓得了,还引得张氏特意来提点她。她晓得自己这样想是不对的,可她却忍不住这般的想法。

她得和孟循好好聊聊。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得清楚。

自那日之后,孟循便再没来找过她,既然孟循不来找,她便去寻他。

祝苡苡知道孟循下衙署向来晚,所以她特地晚了些去孟循那边。

她去的时候,竹青站在书房外,竹青看见她时,脸色有些奇怪。

“大人可是在书房里面?”

竹青点头,面上有几分犹豫之色,“里面还有人…”

祝苡苡眉心微蹙,都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人。

但很快她便知道了是谁。

书房的门是稍稍支开的,从里头透着几分微弱的光,还隐约传出些说话的声音。

一道声音祝苡苡知道是孟循,另一道声音虽谈不上熟悉,但她也听得出来是谁。

是鸢娘。

两人站在桌案旁,孟循似乎是在画着什么,他神色专注,而鸢娘就站在一边看着他。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站在一处,仿若一对璧人。

祝苡苡心中忍不住酸涩,甚至是有些嫉妒。

但她不想离开。

她抬手敲了敲门,打破了这片沉静。

而后,孟循抬头看她,脸色并未有异。祝苡苡缓步朝两人走去。

她看见孟循侧目对上身旁的鸢娘,听见孟循对鸢娘说。

“后日,你与我一同去见那位佥督御史。”

他声音没什么起伏,似是旁若无人。

祝苡苡将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他要去见一位正四品的佥督御史,不带正妻,偏偏带上没有身份的鸢娘。

随着他的话,祝苡苡的心如坠谷底。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v啦,按照进度,下一章的矛盾就会爆发了,然后就和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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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素期出身高官之家,十七岁嫁给名动京师的探花郎,从白身走到诰命夫人,她享受过无上光荣。可惜因太过操劳,积劳成疾,四十岁的她已经形容枯槁,暮气沉沉。

回想这一生,她没有对不起谁,唯独一起长大的玩伴黎承安,她欠了他许多。

总的来说没有什么遗憾,就算她马上要死了,也应该是美满的。

偏偏弥留之际,她听到了顾之岑交待儿子的话。

他说,他这二十多年多年,一直惦记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苏芸,他让马上要外放去苏州做提督学政的儿子,好好照拂孤儿寡母的苏芸,等调任的时候,将他们带回京城。

这些话,她本不该听到。

大概是顾之岑觉得她快死了,说话就没顾及着她。

她有些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成亲前夜黎承安翻墙来找她。

对她说,“顾之岑就是个人模狗样的小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娘子,和你结亲,不过就是贪图唐大人的势力,你不要犯蠢,被这个小人骗了!”

那时候,唐素期只当黎承安见不得她风光的嫁给探花郎,故意说的气话。

可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争了。

喉间溢出一抹腥甜,她满怀不甘的死在了成亲后的第二十三年。

再次醒来,入耳的是鼓乐仪仗的吹奏声。

她身边站着出阁前的闺中密友钟宁。钟宁拉着她的肩,兴奋着指着下边。

“素期快看,探花郎要来了!”

她竟然回到了和顾之岑初识的那天。

这次,她没有再去看顾之岑,她牢牢盯着意气风发的黎承安。

因为他曾和她说过。

“你没看到么?那真是可惜了,我中的是榜眼,可要比那位探花郎威风的多。”

既然能重来一生,她总要弥补曾经的遗憾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