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苡苡难得睡了一晚舒坦觉,第二日晨起时,身边的人和往常一般,早早就去了翰林院,摸了摸身旁的位置,一点温热都没有了。

算着时候,应是走了至少半个时辰。

梳洗妥当,她换了身松泛的衣裳,坐在房中槅条瑶窗正对着的三屏红木雕花罗汉榻上,一双细长的腿搭在一边,后背靠着软枕,仔细绣着三日后预备给郭夫人生辰贺礼。

双面绣尤其耗费心思,需得动作轻巧,极有耐心。一根绣线,需要足足劈出八条,细的眼睛都难以看见,而这样细的线,还得落在薄如蝉翼的绢布上,一根都断不得。

要是断了,图案则不平整,之后整体再看,犹如白璧微暇,美玉有缺,叫人扼腕叹息。

送给郭翰林夫人的生辰贺礼,自然得是完美无缺的。所以,这便需要祝苡苡格外小心。时不时的,她就得好好检查一会儿,也因此,绣起来格外费时间。

好在这图案不算太大,就是一张绣帕的大小。

低头才一会儿,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祝苡苡脖子酸痛的厉害,害怕落针出了什么差错,她赶忙收了针,将绣绷放在一边,打算稍稍歇息一会儿。

此时,一双细白的柔荑附上了她有些僵硬的双肩,轻轻的按压起来,时轻时重,力道恰到好处。

祝苡苡放松的眯上了眼睛。

“小姐,这双面绣颇是费时费力,您若实在想送这样一份礼过去,大可以和老爷说,叫老爷去寻,再让镖局的人捎带过来,嫌走陆路慢,还可以和商船的人商量,走水路……哪里需要小姐这般辛苦。”

忍冬不自觉压低眉头,视线瞥向一边,不忍看着祝苡苡搁在梨木雕花小几上的那双手。

这双手,原本和葱根似的又嫩又白,软和的像是能捏出水来。

可这两年,祝苡苡不断磨练绣工,几根手指都练出了一层薄茧,虽说还是好看的,但那要比起两年前那会儿,还在徽州府时,可是差得远了。

祝苡苡侧仰着头,看向忍冬,见她低垂着嘴角,随即抬手将她的唇角撵着上扬。

“忍冬笑起来才好看呢,这样苦这个脸,不晓得的还以为我苛待了你,那我可是冤枉。”

“小姐……”

“好了,”她松了手,清浅的笑了笑,“人哪能一直都那么无忧无虑,半点事不做呢?你家小姐还在闺阁的时候,已经享尽了轻松快乐的,还记得那会儿吗,我天天吃糕点,看话本子,都舒服了十多年了。”

拿过一边的茶盏轻啜一口,她接着道:“再说了,我现在过的日子,可要比一般人轻松多了,只不过不时的绣几个花,你想想,那些以此为生的绣娘,人家想停还停不下来呢,不是比我可怜多了?”

“再说,我现在才十九,就已经是七品翰林修撰的夫人了,夫君还疼惜我,爱护我,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要做敕命夫人,要做诰命夫人,将来多的是享福的日子呢。”

“不是吗?”她歪着头,笑容璀璨,也就是这会儿,从她眼底眉梢才能看出一个十九岁女子的模样。

忍冬停下手中的动作,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小姐说的是。”

“叫我什么?”

忍冬扑哧一声,“夫人说的是。”

兴许是这几日确实太累了,又是名下的几间铺子月底对账,又是赴各式各样的宴席,去应对那些心思迥异的妇人。这上午,她才绣了两个时辰不到,眼睛就干涩的厉害。

去院中走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的过来。

也就是这会儿,一大早,被派出去的银丹脚步匆匆的赶了回来。银丹额头起了一层汗,绕过回廊,从甬道过来,一边走着一边喘气,走到祝苡苡面前,还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渐渐平复过来。

祝苡苡倒是心思平和,在银丹正欲开腔答话时,朝她使了个眼色,“忍冬这杯茶水都端了好一会儿了,先喝了吧,再与我说话。”

银丹愣了一会儿,随即点头,一股脑的将那青瓷杯里的茶水全部喝完。

“夫人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那位周御史的夫人孙氏确实有个女儿,唤作周芸凝,三年前嫁了正六品的百户,但一年后百户巡防轮职,调去了边境,周小姐是眷属,就也随军去了。”

祝苡苡恩了声,“可知此女相貌如何,何时才能返京?”

银丹闻言,窃窃一笑,“我就知道小姐会问这些,此女的相貌,听闻是极漂亮的,谈婚论嫁的时候,周大人的门槛都快被那些王公贵族踏破了,安国公世子还曾上门提亲呢,不过许的是妾室……”

说到这儿,银丹再也忍不住面上的笑意,“那位周大人,刚正不阿,说,自己女儿,即便出生不算高贵,也不能轻易为人妾室,安国公世子提亲当日,周大人就跪在了太和殿前,弹劾安国公教子无方,听说,圣上还真罚了安国公两月的俸禄,以儆效尤呢!”

这桩秘辛倒确实有些意思,不过从这话也能听出来,周夫人的这位女儿必然相貌不俗。

“但是,具体什么时候返京,这倒真不晓得……”

能打听到这些已经算不错了,祝苡苡满意的笑了笑。“不打紧,能打听到这些,银丹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由此祝苡苡也大致下了判断,那位御史夫人,或许真不是刻意亲近她。自己这番,有那么点草木皆兵了。

暮色四合,不少人家都在门前点起了灯笼。

祝苡苡坐在桌前,看着一道道自厨房端过来的菜肴,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算着时候,孟循也该下值归家,倘若这时候还不回来,约莫就得半夜来了,也就意味着,今日她又不能和孟循一起吃晚食了。

这段时候,孟循总格外忙碌。孟循虽然没和她说些什么,但她也清楚。转眼间,距孟循考中状元,就要过去三年,三年之后,究竟是留任京中,还是调去外头,也就是这段时候知晓了。

京察大计,官员升迁调动的时候,忙碌些,也是再正常不过。

面前的四菜一汤已经泛不起热气,祝苡苡凝望着面前的清蒸醋鱼,突然有些没有胃口。

“忍冬,收了碗筷,我……”

这话还未说完,她抬眸就瞧见了正缓步走来的孟循,话便卡在嘴边,再没说出来。

孟循才从衙署回来,身上还穿着青绿圆领官袍,腰间束着素银革带,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年纪,步调却透着沉稳持重,仿佛泰山,绷在眼前,也能临危不惧,丝毫不乱。

他将手中的官帽,递给一边的忍冬,面上漾着温和的笑意,缓缓走到祝苡苡身侧。

“我来晚了,害得苡苡好等。”

祝苡苡附上那双宽大的手,自圆凳上起来,轻轻靠在他怀里,“没有来晚,没等多久……”

这话实在经不起推敲,桌上的菜都泛着冷气,哪能是没等太久。孟循轻巧的扫了一眼桌面,一旁的两个丫鬟会意,旋即将桌上的菜一道道端进厨房弄热。

“其实,要是实在赶不及,不必这样匆忙回来吃饭,”她缓缓抬头,“我不想看你这样辛苦。”

他捏紧了那双软弱无骨的手,“苡苡昨日受委屈了,是我这个做夫君的失察,居然今日才晓得此事。”

她微微愕然。

孟循温声道:“我的同僚郑望城的内人,昨日在郭侍郎嫡次女及笄宴上,刁难你了。”

祝苡苡这会儿才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她扬起眉,缓缓摇头。“倒也算不上刁难,再说了她欺负我,我当场便还回去了,一点委屈都没受。”

“郭侍郎的夫人是那李氏姑母,有她在,那李氏分外嚣张些,她刁难于你的事情,已经传入圣上耳中了。”

祝苡苡瞠目结舌,“怎么事情闹得这么样大……”

孟循笑着提醒她,“可记得周御史?及笄宴周御史的夫人也在其中,想来是她和周御史提起此事,如今朝堂上下,正端肃家风,那小李氏算是撞到了枪头上。”

她意外极了,“那……那后来如何了?”

“圣上责令郑望城悉心打理内宅,清肃家风,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若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怎样?”

“革职查办。”他语调轻巧,似乎在说这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郑望城和他是同榜进士,他为状元,戴望城为榜眼,在翰林院中,他本着情分,以礼相待,却不想他竟纵容内人刁难苡苡。既然如此,便是他当真革职,离了翰林院,那也是咎由自取。

看着孟循,祝苡苡有片刻的恍惚。

她好像从未见过孟循冷着脸的模样,尽管是因着旁人,可甫一看到,她心里却并不舒服。

“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她扯着唇角,“孟修撰从翰林院回来,连衣服也不换一件,这样吃饭,可不方便。”

说着,拉着孟循去了内间。

孟循早出晚归,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穿着官服的模样,这身青绿色的官服,很衬他的的气质。祝苡苡看得久了,有些不舍得脱下。

察觉到她的出神,孟循俯身下来,吻住她粉嫩柔软的双唇。祝苡苡身上带着清淡好闻的山茶花香,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独特的只属于她一人的味道,每每嗅到,孟循就觉得,那些纷繁扰乱的琐事变得无关紧要。

重要的,只有面前只属于他的妻子。

祝苡苡下意识搂紧了面前人的腰,稚拙的回应着,也与他一般,流连于唇齿间的温存。

她喜欢孟循,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两人还未定下婚约的时候,她便喜欢上孟循了。

那时候,祝苡苡十五岁刚刚及笄,带着幂篱出游时,就看见长桥另一边一身天青色儒衫,与友人谈笑风生的孟循。他眼角眉梢,满是风流蕴籍,出挑极了,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她对他,一见倾心。

好一会儿过去,孟循才松开了她的唇。

祝苡苡轻轻喘着气,脸色酡红,粉嫩的唇被他亲的有些肿,眼角带着几分水意,朦胧氤氲,像是妖娆灼灼的桃花,让人忍不住垂涎流连。

孟循修长的指节,附在她腰间,正要再一步动作,却被她拦住。

“别……还未吃晚食,等会儿。”

忍冬和银丹都在外头,她有些怕羞。

他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埋在她耳边轻喃,“好,听苡苡的。”

孟循换了一身月白细布道袍,和祝苡苡一同吃着晚食。

只是不知为何,祝苡苡没吃两口便忍不住蹙起眉头,手忍不住捂着胸口。

孟循随即放下碗筷,“苡苡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祝苡苡摇了摇头,拿起一边的青梅茶喝了一口。

“大人……您可得管管夫人,这小半月以来,夫人一直胃口不佳,都吃不了什么东西,加上这几日又十分忙碌,人都瘦了一圈……”

“银丹!”祝苡苡扭头瞪了她一眼,“夫君别听银丹胡说,我也就是这几日吃的少了些,哪有那般夸张……”

说着,压下心头不舒服的感觉,吃了两口醋鱼,扬唇朝着孟循笑了笑。

她不想让孟循担心,这几日确实有些不舒服,但应该也是手上事情太多所致,不出意外休息几日就能好。

孟循眸色稍敛,“叫厨房煮些竹叶粥来,苡苡吃不下桌上的菜式不要勉强。”

“今日时候有些晚,明日请大夫来看看。”

祝苡苡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孟循却先了她一步。“我晓得苡苡你不想让我担心,可你如今这样,却更是让我担心。”

孟循少有这般同她正色,她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

次日一早,孟循便着人去请了清辉堂的坐诊大夫来,眼看着祝苡苡将早食用完,才赶着时间去了翰林。

临走前,也忍不住担忧,对着祝苡苡叮嘱,“苡苡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和大夫说,不许瞒着,不许逞强。”

看着一向稳重的人这般忧心忡忡的模样,祝苡苡忍不住嗤笑,“晓得了孟大人,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只是还未等到清晖堂的坐诊大夫前来,倒是迎来了一位罕客。

祝苡苡的表妹,两年前丧夫新寡的郑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