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苡苡只感觉自己被那人看得浑身不适。

他们分明也不相熟,只见过两面,可那个男子看向自己的眼里却仿佛他们有数不清的恩怨纠葛似的,她讨厌这种感觉,想要拉着孟循离开。

在抬手正欲抓住身侧人的手掌时,孟循快她一步。

感受着孟循宽大温热的手掌,祝苡苡有稍稍安心。她侧抬眸对上他沉稳的双眼,勾着唇笑了笑。

但下一刻,她的笑意便僵在唇角。

那男子携着一女子缓步上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拦住了她与孟循前进的路。

?? 锦衣华服头戴玉冠的男子面露笑意,他朝孟循微微晗首,“许久不见孟大人,孟大人近来可好?”

“多谢世子关心,下官一直都身体康健,无病无痛。”这边说着,孟循又朝冯缚身侧的许文柔行礼。

祝苡苡原本没什么反应,听见孟循对这男子的称呼,登时心尖一颤,情绪翻涌,强压下后,才缓缓向面前人行礼。

冯缚倒是没甚反应,如平常一样,大大方方将目光转向矮身行礼的祝苡苡。

“夫人不必多礼。”

祝苡苡轻轻嗯了声,下意识朝着孟循身侧靠去。

许文柔没说什么话,但却将这几人眉眼中的官司一一看在眼里。

她心中陡然多了几分计量,继而抬头之际,花一样的笑容绽在脸上,“我与夫君方才下了宫宴,这会儿正要去街上逛逛,既然此番与孟大人遇上也是赶巧,不如一道逛逛?”

冯缚稍有意外,他记得,许文柔是不喜欢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的,除了不得已的碰面,私下的,则是能避则避。

孟循笑了笑,只是那笑意粗浅,未及眼底,“多谢夫人相邀,只是内子身子有些不适,烦请夫人见谅。”

许文柔闻言去看祝苡苡,只见她抿着唇,眼朝下瞥着,不知在看何处。仔细看,脸色确实不怎么好,双唇也有些泛白。

倒是她这话冒昧,没顾着这位孟侍读的夫人。

“既是这样,那就……”

“夫君不打紧的,应该是刚才吹着风,手上有些凉,这夜市尚早,我还想再逛逛呢,既然世子夫人相邀,我们一起也好啊。”她扯着笑看向孟循,而后与许文柔相视而笑。

她不想让孟循为难。

何必因为她的事情让这位世子夫人不快呢?

她晓得面前这两人身份贵重,轻易得罪不起,她不愿让孟循冒这样的风险。

许文柔悄悄的看了一眼身侧冯缚的反应,他面上的担忧显而易见,藏都藏不住,让她想要装作看不见都难。

她这提议,不过就是为了全冯缚的心思。

她嫁给冯缚本就没什么情意,冯缚心中有惦记的人,她也晓得,既然现下碰到了,她何不成全冯缚的相思之苦,往后也能多得他几分看重。

既然这位侍读夫人不觉得委屈,她也索性不再扭捏。

许文柔走到祝苡苡跟前,将自己拿着的手炉递到她手中。

“如此孟夫人便随我一道吧,这京城中也难得有今日这样的盛况。”

祝苡苡接过手炉,道了声谢,便与许文柔并行一道,而孟循和冯缚则站在两人身后,就这样一路逛下去。

拢共也就是半个时辰,可于祝苡苡而言,却分外难熬。

她弄不清楚,这位刻意与她交好的世子夫人是何目的,拿捏不准应该对待她的态度,她想要问问孟循,听他的见解。分明孟循就在她身后,可她却什么也没法说出口。

她面上端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许文柔聊着,礼数是挑不出错误,可内里却已是心力交瘁。

与祝苡苡和许文柔相比,后面两人,则安静的多。两人身量相差无几,分明是大活人,却又一言不发,像是矗立着,会随人一块走的伞,又沉又闷,没有半点趣味。

冯缚虽垂眸不言,目光却总若有似无的倾注到祝苡苡身上。他算不得直接,甚至有几分含蓄,可极善察言观色的孟循,又怎会连这点端倪都瞧不出来。

他面上持着宛如春风般的笑意,垂落在衣袖间的手,负于身后,紧紧交握。他衣袖下的风云,被他小心仔细的藏着,旁人窥探不出半分。

他的妻子,被皇亲贵胄肆无忌惮的觊觎着,而他孟循,因为身份低微,只能视若无睹。

前些日子的言官弹劾,并没有让这位安国公世子克己复礼,兴许在他眼中,停职罚俸,只是不痛不痒的惩戒罢了。

孟循恨他,却更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他不是五品的侍读学士,是更有实权的大臣,那冯缚,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吗?他是否也会顾忌自己半分?

他要再往上爬些才行。

逛了一路,总算拜别着两人,祝苡苡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牵回孟循的手,与他交握着,两人就这么一道回了家中。

祝苡苡沐浴更衣后,便看见坐在雕花木桌前,手持墨笔的孟循,他低头写着什么,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靠近。

他写得很快下笔犹如行云流水,片刻工夫,一张宣纸上便满是墨痕。

孟循的字与他本人并不相像,他本人温润谦和,字却是遒劲刚键,尽显锐气。

祝苡苡取过一边方才买的酥饼,却发现酥饼已经碎了大半,倒出来几乎寻不到一个完整的饼。

她眉心微拧,干脆把酥饼放在一边。

这会儿,孟循已经将字写完,他把墨笔放在一边的笔搁上。

“苡苡怎么不去休息,不是才和我说,方才走了那样多的路,疲惫得很么?”

祝苡苡转眸看向孟循,走到他面前,顺手替他理了理松散的衣襟。“苡苡想与夫君一起守岁。”

孟循附上她温软的手,牵起一抹笑,“不打紧的,苡苡可以先睡会儿,时候到了,我再叫苡苡起来。”

祝苡苡摇头,“那可不行,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还不是都任我一觉睡了过去,再醒来,都已经大年初一了。”

说罢,拉着孟循一道坐了下来。

已是深夜,窗外却依旧灯火通明,仿佛不知疲倦似的,要把这光亮送到晨光渐起时。

祝苡苡不由得想起方才的事,撇着嘴念叨着,“要真说累,方才和那位世子夫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累……我与她不相熟,她却总要和我说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从来不晓得,与人打交道,会这样身心俱疲。

孟循神色稍敛,他挽紧了身边的人,好不容易消散的情绪,顷刻又涌了出来。

“兴许……那位世子夫人是因为冯世子的缘故。”

他眉头微蹙,恼恨自己的口不择言,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他再想回补些什么,也不过亡羊补牢。

“冯世子,他之前救过我……”说到这里,祝苡苡也不自觉抿紧了唇。

她猜不透冯缚心中所想,她不知道为什么,冯缚总要摆出一副与她极为熟悉的样子,她知道冯缚和周芸凝之间的秘辛,她也知道自己和周芸凝长得相似,可他们两个,是活生生的不同的人,又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孟循盯着烛台上明明灭灭的烛焰,眸光陡然暗了下来,“我知道,说起来还得多谢冯世子……苡苡和冯世子,以前认识么?”

他拨弄着她身后漆黑的长发,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我……我与那位冯世子并不认识。”

第一回 见面,冯缚处于举手之劳救了她,她也表示了感谢,第二回,她是真的不晓得为什么冯缚会如此精准的出现在她的成衣铺子里,还正巧就救下了她,甚至那会儿,她还不知道他是何身份,姓甚名谁。

这样,无论如何都算不得认识吧。

孟循随意抚弄长发的手骤然停住,他低垂眉目,纤长的睫羽,微微跳动。

“不认识么……那冯世子怎么对苡苡屡次好意相待呢?”

他从郑芙口中知道的事,仿佛是一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口,他使尽方法费尽心力都无法拔除,他只能一直忽视忍耐,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他做得到的。

可苡苡和冯缚之前分明见过,她为什么不愿意与他说?

他不是她最亲的人么,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为什么?

他待她不够好是么?

为什么冯缚和韩子章的事,她都不愿告诉他?

她把他当做什么?他是她的夫君么?

孟循合上双眸,牙齿衔着下唇,狠狠的咬着,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破皮肉,尝到那甘甜的味道。

听见孟循的话,祝苡苡莫名的烦躁起来。

他是不相信她吗?

孟循的声音分明还与往常一样温柔,可祝苡苡却读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思。

她倏地站了起来,直直的看向孟循,“我与他不认识,从来都不认识,夫君……是不相信我吗?”

他依旧坐着,耐心抚上她的肩头,“不,我没有不相信苡苡。”

“那为什么这么问?”

他从来都是相信她的,他只是恼恨羞愤她的刻意隐瞒。明明从前事事都以他为先的人,碰上这些,却又变得不一样了。

他只是想她和曾经一样,对他毫无保留,将他视作最爱重的人。

只要这样就好。

她只要告诉他,她和冯缚见过,认识他,只不过冯缚一再痴缠,她拗不过他。

这样就可以了。

她可总是不说,她总是不说。

孟循清凌凌的双眸中,映着隐隐跳动的烛光,“冯缚一而再再而三的的亲近,真的与苡苡没有半分干系么?”

“孟循!”祝苡苡睁圆了双目,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能从孟循口中说出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祝苡苡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她与孟循成婚三年,几乎没怎么吵过,即便吵了,那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孟循总能哄着她,很快就没事了,他们两人总是相互理解相互体谅。

他怎么能这样怀疑她?

“你和同僚去酒楼招妓作陪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与你生气,结果今天,你居然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劳什子安国公世子,来怀疑我?”

孟循倏地站了起来,眉心紧蹙,“我没有,苡苡,那并非我本意,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从来都厌恶那样的风气,只是迫不得已才按捺自己的本性。

他可以解释。

看着孟循一步步靠近,祝苡苡抬手拦住了他,“我从来都不认识那个安国公世子,与他更是没有半分干系,他要如何我管不了,可是孟循……你是我的夫君,你怎么能怀疑我呢?”

“祝苡苡,我没有怀疑你。”

孟循和上双眸,今天是他太冲动了,他没有好好消化自己这些纷乱的心绪,兀自和苡苡生气,才会酿成现在的局面,他需要冷静。

“苡苡,我们不要吵好不好,我们都冷静一些。”

祝苡苡抿着唇,眸间有水光闪动,“你要我怎么冷静?”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去书房。”

说完,他拣了自己的衣服,转身离开了。

孟循离开时,帮她合上了门窗,寒风没有顺着缝隙刮进来,可她的心却莫名的冷了起来。

忍冬银丹察觉动静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坐在桌旁暗暗悬着泪的祝苡苡。

两个贴身丫鬟想尽方法安慰她,可却都没什么用。

直到梁嬷嬷进来。

她稀疏的眉头深拧着,唇角向下垂。

“这样大好的时候,夫人怎么能够轻易和孟大人生气呢?”

见祝苡苡不搭理自己,梁嬷嬷只得继续说着,“再有什么事情,夫人也不该在除夕夜和大人吵,这要是传出去,与你们两人的名声都不好,还凭白落的人笑柄……”

“梁嬷嬷,”她捏了捏眉心,稍稍松缓了几分疲惫,“我与夫君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轮不到您来操心,我平时敬重你,并不意味着您说话我就得千依百顺,奉为圭臬。”

她冷冷的一眼睇过去,梁嬷嬷竟莫名生出几分惧意。

“您出去罢,我不想再与您吵,我累了。”

不等梁嬷嬷再说些什么,身边的忍冬就极有眼力劲的拉着梁嬷嬷出去了。

片刻后,房中只剩下祝苡苡一人。

看着摇曳的烛光,祝苡苡头一回觉得这样疲惫。她随着孟循在京中待了四年,从没有哪天与今日一般想念徽州老家。

她好想爹爹,好想她的海棠园。

除夕这日,她就这样枯坐了整整一夜。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也过得很快,仿佛一转眼年节就过去了,萧条冷肃什么也没有留下。

除了因为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和孟循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银丹和忍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夫人虽和往常一样,但心诸明显低沉了不少,而大人则是看得出来的日渐消瘦。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祝苡苡坐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绣着花。银丹脚步匆匆的自外院跑进来。

“夫人,大人病倒了。”

绣花针陡然刺进手指,渗出的血染上了那纯白的布肙。

祝苡苡平静无波的脸,难得有了几分波澜,她将针放在一边,面上的焦急无处藏匿。

“银丹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应该就快到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