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周遭氤氲着朦朦胧胧的水气。

祝苡苡身上穿着寝衣,在外头披了件海青的梅花金扣披风,一头秀丽柔美仿佛绸缎一样的乌发披在身后,借着烛光,她一边看着账本一边拨弄着手中的算盘。

她动作很快,一目十行,账本一页一页的翻着。

孟循从耳房过来,便看到了屋内的这一幕。

他端着一边束腰高几上的还泛着热气茶盏,缓步送到了她面前。

祝苡苡昨夜是亥时末才睡的,现在还不到辰时,满打满算,她没有睡够四个时辰,寻常人睡四个时辰才差不多,而她不仅没有睡够,四个时辰,还成日的操劳。

孟循站在一边打量着她,她的脸色要比半月前憔悴了不少,光洁粉莹的脸也愈发暗淡,本就小巧的下巴,又尖了些。

惹得人心疼。

因为看得太久,祝苡苡眼睛干涩的有些发疼,她抬手揉了揉,这才抽出心思,顺手接过孟循端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便放下。

“去掉食材的支出……减去伙计和厨师的工钱,”一边念叨着,手上的动作未停,片刻后,祝苡苡面上一喜,“这大半年来,足足挣了一千三百二十两银子!”

啪的一声,她打完手下最后一个算珠,撩起搁在一旁的墨笔,把这次对完账之后的数目用朱红写在一边,而后再记在自己另存的一本册子上。

“这账本有这般着急,需得苡苡这样辛苦赶着核对么?”

现在还未到月底,按理来说是不需要这么着急的。

听见孟循问,她侧目与他对上,笑了笑开口,“再过几日,就是郭夫人的生辰了,接下来这几日,我得好好将那幅秋菊图绣完,不然可赶不上时候,自然的,账目需得这会儿对完,不然我哪有那样多的时间啊?”

孟循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祝苡苡面上难掩的疲态,心底颇有几分无奈。

对于此事,祝苡苡心中自然有些计较。

郭夫人杨氏是翰林学士郭逊的妻子,郭逊是孟循的上峰,孟循平日在翰林院中也多得郭大人帮扶,她身为孟循的妻子,自然和他同气连枝。

郭夫人出身苏州府,是苏州府有名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观赏些刺绣女红名品,尤其是苏绣中的双面绣,只可惜这京师之中并没有多少人擅长。虽说不至于找不到,但这双面绣中的精品确实是寥寥无几。

祝苡苡不算女工有天赋的,但好在祝佑自小给她寻了个技艺高超的苏绣师傅,由擅双面绣,她学了许多年,算是有些底子,只是从前不怎么派得上用场,加上她也不怎么喜欢。

但自从三年前孟循中了状元,做了翰林院中的修撰之后,她这项技艺倒是派得上用场了,算是交开门路的一块砖头,引着她结识了不少官员夫人。

把账本交给银丹,嘱咐她还去酒楼之后,祝苡苡便叫了丫鬟忍冬伺候着梳妆打扮。

她今日要出门,去赴那位内阁次辅张江言孙女的及笄宴。要说这位张大人,祝苡苡也算是听闻过他的名声,如今的礼部尚书,门生遍布朝野,是最有望接任太师季昌和首辅之位的重臣。

及笄宴,依照道理,是该设在张大人的女婿,吏部右侍郎薛京府上的,可也不知是何缘由,偏偏改了个地儿,改到了这位朝廷肱骨张大人的府中。

祝苡苡不算清楚个中缘由,但薛夫人既然下了拜帖,邀她入席,她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之妻,当然不能拿乔不去。

不仅得去,还得恭恭敬敬,备着好礼。

这算是祝苡苡在京师待了三年,琢磨出的道理。

祝苡苡这厢准备梳妆打扮,孟循已经换好常服。他一身青绿锦绣圆领袍,身量修长,气质清正如松,缓步朝祝苡苡走去。

祝苡苡则笑着上前牵起他的手,上下看着他,眉目弯成了一轮月牙。

孟循朝里头一瞥,然后缓缓收回目光,“这是要出门去?”

她点头称是,“今日是张阁老孙女的及笄宴,既然下了请帖过来,我自然得应邀前去。”

孟循没有说话,只低下头来看她。

祝苡苡长得美,乌发红唇,雪肤桃腮,一张鹅蛋脸,一双远山眉,最好看的,还是那一对杏仁眼,像是含了一挶荷露,明亮动人,那眼尾微微上挑,清丽中多又了几分妩媚,唇瓣含笑时,似娇似嗔,婉转多情。

她应该是一株盛开正艳,需要细心呵护的花,每一片花瓣,每一朵花叶,都需要小心的打理。

可再看她现在,笑容也难以遮挡的疲惫,一双水润的杏仁眼中隐含的红丝,以及她指尖中难以察觉到的薄茧。

每一寸,每一处,皆是她受了苦楚的痕迹。

孟循抬手,指尖手背贴上那白皙的脸颊,轻轻抚摸,感受那柔软细腻的触觉。

他没有好好爱护独属于自己的这朵花。

祝苡苡脸颊被他弄得有些痒,但视线触及到他那温煦的面容时,又忍不住羞怯起来。

“苡苡似乎瘦了些,”他眉心微凝,贴着她的下颌,动作怜惜,“这些日子,辛苦苡苡了。”

祝苡苡笑了笑,轻轻靠在他怀中,“谈不上辛苦,夫君每日在翰林院奔波也很辛苦啊,我帮不了夫君什么,至少……家宅稳定,苡苡还是可以做到的。”

孟循勾起祝苡苡的一缕发丝,顺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轻轻的抚弄。乌黑光洁的发尾,缠绕着他,洁白修长的手指,片刻后他松了开来,那一尾发丝便这样散落在祝苡苡后背。

孟循爱她的发,柔顺光洁似绸缎一般,每当将她揽入怀中时,他总能嗅到她发间极淡的山茶花香,这样舒缓的味道能扫尽他心中的疲惫,让他觉得极为安心。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他与苡苡成亲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三年。三年间,他早已习惯了她的陪伴。他本以为,祝苡苡自小被祝佑宠着长大,性子应该是娇纵的,随性的,不拘一格的,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祝苡苡从来都不娇气,她坚韧而顽强,陪着他一路走了三年,他在翰林院中汲汲孜孜,她于内精心打理家宅,于外与他同僚妻室交好,做到了所能为她做的一切。

祝老爷在他万般艰难的时候,施与援手,救了他的妹妹,他与祝家结亲,答应祝老爷,好好照顾祝苡苡一生一世,是为报恩。

于是,他将祝苡苡视做一份责任,是他必须负担起的代价。

可他孤独了那么久,遇上她那样赤诚的爱,他根本抗拒不了,轻易就为她折服。他贪恋她的温暖,他不想再把她视作责任代价。

他有一颗自私至极的小人之心。

他要她爱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爱他。?

孟循松开怀中的人,一寸一寸凝望她的眉目,片刻后,恢复了寻常的温和,“薛小姐及笄宴有不少高官夫人,往来应对十分消耗心神,苡苡辛苦了几日,不然推了吧。”

他暂时还未考虑过要与张阁老结交。一方面,安心做天子近臣,是现下他能做到最快晋升的方式,另一方面,他舍不得看祝苡苡为他心力交瘁。

他现在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修撰,算不上什么有分量的人物,苡苡借口身体推脱不去赴宴,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那怎么能行,”祝苡苡将脸板着,仔细看着面前的人,“那可是张阁老的孙女,怎么能说推就推,人家过来下请帖是看得起我们,要是轻易拒绝,别人说我们拿乔怎么办?”

不等孟循回答,祝苡苡接着说到,“再说了,不过就是看几个账本,去几个宴会,怎么算得上累了,要知道,我爹爹当初为了做生意可是不眠不休了快半个月,作为他的女儿,我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点,夫君得相信我才是!”

说完,她俏皮的笑了笑,牵着孟循的手。稍稍昂着头,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夸奖。

孟循却不想夸她,他甚至想当着她的面,叫她拿过一旁的铜镜,让她仔细照照自己憔悴的面色,再疾言厉色,质问她话里的真假。

他想说,即便得罪了张阁老,那又如何?

可他不能,也不会如此。

在祝苡苡眼中,他是谦和端方的君子,不是肆意妄为计较得失的小人。

他应该容许她的逞强,之后再耐心抚慰她的疲惫。

孟循眉目间淌过几分无奈,顺从到,“苡苡很厉害,是夫君小看苡苡了。”

她翘着唇,颇有几分自得,“那是当然的,夫君在翰林院辛苦,我便帮你打点那些关系……”

说到这里,她笑意盈盈的对上孟循的双眼,“既不过分亲和,也不失待人接物之礼,对不对?”

那是孟循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告诉祝苡苡,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亲近的,有时候也不需要太委屈自己,只需保持场面上的客套即可。

他的话,她从来都记得很牢。

孟循弯唇一笑,顺着她的意思,说了声对。

祝苡苡察觉到孟循双眸中的认可,很是开心,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因此一扫而空。她随手勾住面前人束带上系着的牙穗,捻了捻下面的流苏。

“孟修撰该翰林林院上职啦,小心晚了时辰!”

听着她催促的话,孟循只得低声说好,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孟循渐行渐远的身影,祝苡苡才轻轻松了口气,她脚步一软,单手撑住身后的圆桌上,才堪堪站稳。

丫鬟忍冬赶紧上前搀扶,“夫人您怎么了……”

祝苡苡摆了摆手,“没事,就是头有点晕,忍冬你去帮我泡一杯浓茶,喝了茶应该就精神些了。”

“夫人……”

“好了好了,快先去吧,小心耽误了出门的时辰,这就不好了。”

这番是赴宴,自然不能穿得太过潦草,可压了主人的风头却也不能。忍冬替她挑了一件丁香对襟滚边窄袖上襦,杏色的莲花缠枝百蝶裙,外头罩了件嫩黄色的暗纹披衫,一头乌发挽作十字结椎髻,带了套宝石梅花头面,只簪了掩鬓分心,不至于过分华丽夺目。

祝苡苡长得美,玉骨冰肌,艳若桃李,薄薄施了一层妆,涂了一层桃红色的口脂,便已经美不胜收。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眉头蹙起,拿过绢帕将口脂擦掉,脸色寡淡了几分,她才面目缓和,随即吩咐人备好车辇,带上贴身丫鬟忍冬出了门。

她身份微末,只不过七品修撰之妻,身上未为担着敕命夫人之名,自然而然是引不起什么关注。

好在她在席上见到了眼熟的人,是孟循同僚余辰溪的夫人刘氏,她年长祝苡苡一些,气度更加沉稳从容,应对这样的宴席,她算是有不少经验的。

也是多亏了这位刘氏,祝苡苡被那李珍羡的丫鬟倒了茶水时,才幸免于难,只堪堪溅到了身上。

祝苡苡也不明白,李珍羡的夫君是与孟循一道的同榜进士,按理来说,她和李珍羡的关系不该如此不睦,可不知怎么,好几次碰面,李珍羡总是有意为难于她。

祝苡苡想起了孟循与她说过的话,若有人总是刻意与自己为难,一而再再而三,那便勿需再过忍耐,适当的还回去些。

于是,祝苡苡这回没有忍着,迎上李珍羡那张虚伪道歉的面皮,她厉声到,“我不会同一个丫鬟一般见识,丫鬟犯了错主子该惩罚,今后也得悉心教导,毕竟今日是泼了我,我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后还这般不知礼数,要是冲撞了哪位贵人,我怕夫人到时候便追悔莫及了。”

李珍羡被她堵的脸色通红,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我有一件与夫人这外衫差不离的衣裳备着,要是夫人不嫌弃,这便叫丫鬟取了来给夫人换上。”

祝苡苡没想到会有人出言向着她,她抬眸去看说话的妇人。妇人长着一张十分温和的脸,瞧着便让人打心底里舒服。虽然还未同这位打过照面,但她依稀记得,这位像是谏官周御史的夫人。

她心中感激。行了一礼后,便开口答谢。

李珍羡也看出了这位的身份,暗自恼恨起自己刚才的鲁莽。她本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周围打量议论的目光,使得她如芒在背,她有些坐不住,告了辞,拉着丫鬟转身离开。

观礼结束后,祝苡苡与刘氏和席上结识的周夫人,一道离开。

刘氏算是为数不多知道祝苡苡出身商户女,还愿意与她结交的人,而那位周夫人今天好意解围,祝苡苡对她也算多有感谢。

临走之际,周夫人又牵着她的手,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其中一句让祝苡苡印象很深。

“孟夫人与我远嫁的女儿长得很像,一样的漂亮,所以我今日见着孟夫人的第一面,就觉得倍感亲切。”

祝苡苡稍有怔愣,但看着周夫人真挚的眸光,当下也并未多想,只是暗暗觉得有几分怪异。

今日累了一天,祝苡苡难得没有等着孟循归家就睡着了。后半夜时,她隐隐感觉床榻上多了一人,动作轻缓的将自己揽入怀中,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她在睡梦中不自觉扬起唇角,朝那温热的地方靠近。

作者有话说:

修文了,推进了时间线,小可爱们可以重新看过呀。

下面放个预收《夫君另有所爱》,喜欢的去专栏点个收藏鸭~~

唐素期出身高官之家,十七岁嫁给名动京师的探花郎,从白身走到诰命夫人,她享受过无上光荣。可惜因太过操劳,积劳成疾,四十岁的她已经形容枯槁,暮气沉沉。

回想这一生,她没有对不起谁,唯独一起长大的玩伴黎承安,她欠了他许多。

总的来说还是没有什么遗憾,就算她马上要死了,也应该是美满的。

偏偏弥留之际,她听到了顾之岑交待儿子的话。

他说,他这二十多年多年,一直惦记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苏芸,他让马上要外放去苏州做提督学政的儿子,好好照拂孤儿寡母的苏芸,等调任的时候,将他们带回京城。

这些话,她本不该听到。

大概是顾之岑觉得她快死了,说话就没顾及着她。

她有些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成亲前夜黎承安翻墙来找她。

对她说,“顾之岑就是个人模狗样的小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娘子,和你结亲,不过就是贪图唐大人的势力,你不要犯蠢,被这个小人骗了!”

那时候,唐素期只当黎承安见不得她风光的嫁给探花郎,故意说的气话。

可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争了。

喉间溢出一抹腥甜,她满怀不甘的死在了成亲后的第二十三年。

再次醒来,入耳的是鼓乐仪仗的吹奏声。

她身边站着出阁前的闺中密友钟宁。钟宁拉着她的肩,兴奋着指着下边。

“素期快看,探花郎要来了!”

她竟然回到了和顾之岑初识的那天。

这次,她没有再去看顾之岑,她牢牢盯着意气风发的黎承安。

因为他曾和她说过。

“你没看到么?那真是可惜了,我中的是榜眼,可要比那位探花郎威风的多。”

既然能重来一生,她总要弥补曾经的遗憾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