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避世洞天

说到喀尔吉,刘枫也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病病歪歪抖抖嗦嗦,却强撑着不断气,竟硬生生活到了八十五岁,长子撒尔钦都已经老死了,他愣是屹立不倒,还能在孙子的搀扶下过来给刘枫灌酒。让人惊骇之余不得不感慨:祸害活千年,真真没有说错!

想当年,平国公李天磊逼降了喀尔吉,在他的带领下,河北诸州兵不血刃传檄而定,尤其是宛城会战结束,大狄皇帝海天自尽,大量的鞑靼贵族争先恐后俯首称臣。

事情到了这一步,瘟猫儿似地喀尔吉,呼啦一下又再次得瑟起来,每每有新人前来报到,他都会跳将出来,以“最先跟随陛下的鞑靼顶级贵族”身份向新丁们传道授业解惑——素来低调的沙克珊被他直接忽略了。

在他口中,喀尔吉爵爷可是皇帝陛下最最倚重的股肱栋梁!爵爷与陛下之间,有着天高地厚的情谊与渊源,那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故事。

回首往昔,故事是这样的!——心怀正义、至情至性、仁慈善良的喀尔吉爵爷早已对海天暴政愤恨难忍,又与远在五岭群山做山贼的陛下互相仰慕神交已久,在得知自己辖地肆虐的无颜铁骑乃是陛下亲姐的队伍后,爵爷万不忍加害,这才纵容姑息,以至于无颜军纵横多年如入无人之境。

多年之后,第一次卫国战争打响,在海天的威逼下爵爷被迫出兵,在那即墨城下,爵爷与陛下首次见面,两位英雄惺惺相惜,互托生死,拔剑立誓共讨大狄!于是经过一番慎重周密的筹划,在爵爷深谋远虑的建议下,年轻沉不住气的沙克珊被推到前台,而老成多智的爵爷则忍辱负重潜伏狄营,直到第二次卫国战争的关键时刻,这才战场起义从而一举扭转了战局……

自此之后,陛下对爵爷信任有加,放眼大楚天下,但凡鞑靼族事宜,事无巨细,都得征询“爵爷”的意见。

听到如此跌宕起伏、动人心弦、可歌可泣而又与史实极端不符的传奇故事,有些“不懂事青年”当场就问:“那为何是沙克珊做了统领呢?”

能把几近吹破的牛皮再扯回来需要超凡的勇气和过人的智慧,喀尔吉爵爷以蔑视的眼神瞟了提问者一眼,后者顿时寒了心,不敢过分逼问,然后爵爷再以慈祥长者“春秋责备,仁者诲人”的口味深沉地说:“你啊你,太年轻了!见的世面太少!——内幕!内幕你们知道么?!宦海风涛,惊心动魄!有很多事情是不便公开的,眼见未必是真!背后的真相……罢了罢了,咱们点到为止,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啊!”于是众皆钦服。

有了这位“老牌卧底”统一思想,几乎所有鞑靼贵族纷纷表示:鞑靼是热爱和平的种族,尤其是我们部落!我们善良得连别人的影子都不忍心踩,我们是被万恶的暴君海天强迫才不得不参加战争的!陛下血焰王旗所至,我们无不归心似箭,不惧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千军万马、千辛万苦……投入您的麾下,切切之心,拳拳之意,如久旱盼甘露,婴儿望父母……”

他们说得音情并茂,声泪俱下,仿佛当年攻入楚国浩浩****的百万大军,真正的侵略者就只有海天一个,其余的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敢情都是他娘的和平主义素食者!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舆论宣传”对于朝廷的统治是极为有利的,喀尔吉的努力付出也是卓有成效的。为此,皇帝陛下不吝高爵之赐,立朝以来连续晋爵,每两年一跳,从开国男一路干到开国郡公,不得不停下来,再往上可就是国公了!

即便如此,喀尔吉也已是除了察汗鄂尔兰,归义王乾昊外,爵位最高的鞑靼人!即便是担任统领的沙克珊,也只不过是开国侯,整整差了两级呐!

鞑靼贵族们一见爵爷果然“仰承天恩,圣眷优渥”,愈发地相信他的话,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不管干什么,都要透过爵爷问一问“圣意”,而后方可实行。就是到了这一步!

就像今天,眼见喀尔吉老爵爷颤颤巍巍连连敬酒,在场的降臣代表团仿佛在一瞬间同时收到了冲锋的信号,呼啦啦涌将过来,你一杯我一杯,皇帝陛下就是这么倒了。

不过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皇帝陛下曾在不同场合私下腻歪:“朕完全没料到,这条老狗居然能活那么久!奶奶的,他再不死,难道要封王!?——不行!朕要好好考虑,是不是要赐他一个空饭盒!”

当然,这都是气话,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到位的,否则的话,敬爱的皇帝陛下早就一脚把他们踢飞了,又怎么会被这群前朝遗属给灌醉了呢?

可是又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陛下其实没醉,他是装的!这个判断理由很充分!——陛下他,闭着眼睛,悄悄命令抬他的杨天返:“别声张,去延祚宫。”

“延祚宫”是一处皇家道观,位于禁苑沧池边上的一座人工景山之顶,乃是前朝钦天监观星台的遗址所在。这座景山乃是堆砌而成,原本不高,不过十丈上下,奈何整个前殿都是建在龙首山的山脊上的,如此山上之山,就成了俯视长安全城的至高之景了。

沿阶举步,缓至牌楼山门前,一道影壁迎面矗立,壁上嵌有“离境坐忘”四个大字,乃是此间主人真迹,字迹端庄隽秀,笔法光润圆熟,颇有名家风范。只这四字一念,令人心底里不由生出一股出尘之意,雅赏之余,不免自思自叹。

一踏入山门,一侧环林,一侧傍山,蜿蜒曲折而上,在弥天的雪花纷扬中,渐渐没入一片淡淡的暮烟夜色,仿佛通向了另一个世界。

穿过象征“跳出三界”的三道石砌山门,软轿一路登上山顶,山门石壁上雕刻着流云、仙鹤、花卉等图案,刀法浑厚,造型精美,栩栩如生,宛如一副展开的画卷,一路铺到山顶上青烟缭绕的道观殿宇。

这就是延祚宫了。

刘枫下了轿,站在风雪中不觉精神一振,脸上已然醉意全无,徒留一抹淡淡的笑意。守宫卫士趋步过来,跪迎圣驾,开门让行,刘枫摆了摆手,杨天返和侍卫们垂首躬身,全都自觉地留了下来。刘枫独自走了进去。

由于道家崇尚朴素自然,延祚宫的殿宇和亭阁都深藏于枝繁叶茂之间,感觉格外幽深,建筑大多取材自然,竹木、藤条、树皮、树根随处可见,全都是最清新的原色,没有丝毫修饰痕迹,与四周的山林岩泉融为一体,的确分外和谐。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一路过去,地上盖了一层积雪遮蔽了地面,失去了行路时本能的预判,每一步踏落,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牛皮靴底清晰地感受到脚下那嶙峋起伏的奇特触感,恍如人生般充满了未知与跌宕。——疼,却又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暮色苍茫,一路无灯,脚边数步便是一块夜光石,荧光烁烁,勾勒出曲折的路径。天上飘着细细的飞雪,脚下是幽幽的翠光,清幽中又透着迷蒙,似仙尘,如梦境,还夹杂着有点神秘的美感。

四周看不真切的夜色中,山涧流水至上而下川流不息,阵阵山风透过树林发出沙沙的摇响。风声、树声、流水声,仿佛虚空中漫出一曲天籁,令人洗心涤虑,宁神忘忧。

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却有这样雅静自然的好去处,说是洞天福地人间仙境,只怕也是丝毫不为过的。

这里精舍相连矮屋比柿,住着好几位大隐于朝的重要人物。正中间的天青阁,住的是天下最后一位宗师,李德禄。西侧一座无名草堂,住的是李德禄的弟子,从前罗三叔的夫人,现任随风堂堂主兼疾风首座,张凤清。

这二位,都是艺惊天下,堪称大楚镇国之宝的隐士高人。他们都选在这处清幽之所避世修行,除了刘枫,外人绝难一睹真容。

只不过,这二位都不是刘枫要找的人。

夜色朦胧中,刘枫径直来到东面一座独立的小院围楼前,门匾上三个字:“镜月楼”。

——镜中花,水中月,这个优美空灵的名字是他御笔亲题,暗喻了皇帝与此间主人那波折离奇的爱情感悟:明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爱她却远远胜过喜爱真实。若再往深里想,还有另一层意思在里头——镜花水月,一种无法真正拥有的拥有,然而,你若能摒弃贪念,那它也是永不会失去的失去。

镜月楼是一座造型古朴厚重的三层阙楼,四隅院墙围着厚实的夯土地基,黑石垒壁托着高耸的木檐斗拱,都隐在烟雨葱茏的老树竹丛中,两串八盏淡青微明的六角宫灯在风中摇着,华美雅致,清幽简洁。

好吧,这里根本就不像道观,仍是标标准准的宫殿格局,暗示着此间主人也并非“诚心求道”。。

奇怪的是,院里的人似乎知道有客到来,刘枫刚停住脚,门吱呀一声自行开了,橙黄色的灯光倾泻出来,洒在地上,也洒在心田,陡起一片温暖。

石阶上,青灯下,照着檐下一位宫装丽人,长裙盛雪,一件纯白素净的兔绒袄儿,一头秀发已打开了宫髻,柔顺地披在雪白的肩衣后。倩倩玉影,娉婷而立,就在那漫天飘雪中静静地等候着。只是身子站得稍往里了些,容颜看不真切,却有长长的倒影。光影相融,映雪生辉,风摇倩影,摇曳多姿,更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此情此境,堪可入画。

刘枫笑而举步,一步步走近,眼中闪着温馨而喜悦的光,略带歉意地打了招呼:“哈,来的冒昧,还没睡吧?——怎么亲自出来?侍候的宫女呢,都躲懒睡觉去了?”

丽人不答,向前迈了一步。

只这一步,她那无视岁月的容颜便呈现在灯光之下,凤目如星,眉黛含烟,两瓣动人的淡粉薄唇轻轻抿着,似笑非笑,还有那秀丽绝俗的桃腮,只看一眼,就让人怦然心动。如此容颜,配着那仙姬临凡般的脱俗气质,无处不美,完美无缺。

一步落下,丽人轻舒皓腕,拢头掠鬓,两道秀眉微微蹙了起来,清亮柔和却又略带责备的口吻轻轻说道:“夜里来,这可不合规矩。”言辞责怪,却有淡淡的笑意透出来,似嗔似笑,倒见几分亲切。

刘枫站定,两只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吾忧卿解,卿心吾知。——规矩,不就是用来打破的么?你说呢,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