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你还有我

“辛苦了!好妹……江宗帅!”刘枫瞥一眼纹身遍体、睥睨雄立的五位头人,赶紧改口,咽了口唾沫。

江梦岚忍笑行礼,“殿下客气,咱们身为友军,合兵作战,自当尽一份力!——如何?咱们山越好汉的本领,您还看得上眼吧?”

五位头人一起挺起胸膛,神色傲然,宛如雄鸡昂首,无声鸣晨,可眼珠子却直往刘枫瞟,那眼神分明在说:“快表扬我们!”

刘枫暗笑,这些淳朴的山里人久不出世,别看长得五大三粗,相貌粗野,纹身狰狞像黑社会似的,可性子却如孩童般天真。

刘枫打心底里欣赏这样的战士。他们平时是人,质朴而奔放,珍惜生命,热爱生活,是可靠的朋友与伙伴;一踏上战场,他们却能瞬间化身野兽,凶残、勇猛、无畏,漠视敌人和自己的生命,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他们。

这是战士应有的美德,更可贵的是,他们同时具备与之相称的强大实力。山越人强壮,可身材却普遍矮小,一个词形容:敦实!——他们的本领也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武艺”,那是一种最简捷也最实用的搏斗技巧。

在战斗中,他们拥有比野兽更灵敏的身手,充满直觉,仿佛能预感到对方的攻击方向,提前作出闪避动作。刘枫亲眼目睹一名手无寸铁的山越战士近距离闪开弩箭,下一刻,他真像野兽般扑倒敌人,用牙齿咬断咽喉。

实事求是的讲,如果光论实战能力,任何一个山越战士都能媲美逐寇军老兵的平均水准,堪称百战翘楚,天下精兵。

看到他们,刘枫忽然意识到:是残酷的生存环境造就了这些仿佛是天生的战士,那么……鞑靼人也是如此!可是经过比较,他发现,鞑靼武士的平均水平比山越人明显差一个档次……

刘枫甚至怀疑,如果抛开武器装备,大家光膀子肉搏,三个鞑靼武士能否战胜一个山越战士?不!错了,他们可以“战胜”山越人,可若是生死相搏,活下来的,一定是山越人!

是了,享受了整整十五年的锦绣河山,他们,迷失了!沉沦了!堕落了!

——当他们不再从马背上长大,当他们用琼浆玉食取代了羊奶牛肉,当他们用绮楼朱阁换下了毛毡帐篷……他们,还称得上是草原男儿吗?

——当他们忘记了精湛的骑术,当他们没有了神准的箭法,当他们永远失去了野性和狠劲……在大汉民族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文化面前,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刘枫忽有所悟:如果没有自己出现,是否下一步,他们将就此沉迷于富足的生活,被大汉民族在潜移默化中腐蚀吞噬,最终同化掉最后的一点骨头渣子,从此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就像自然法则,一种名为“汉人”的物种对付天敌特有的本领,用时间和牺牲,一件件卸下对方的武装,一丝丝消磨对方的斗志,直到他像初生婴儿般虚弱,像垂死老人般迟暮,这才将他狠狠击倒,重重踩在脚下。

五千年的历史证明——这种本领无坚不摧,无往不利。需要的仅仅是——时间和牺牲。

可是,自己现在所做的,却违背了这种法则,自己试图强行将天敌驱逐出去,用铁与血将对方彻底消灭掉——在他们还强壮的时候!

刘枫忽然觉得一阵茫然和惶恐,他甚至怀疑自己,质问自己: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呢?在这一刻,刘枫想到了那个妖道的一句话:“妖孽降世天下变”。——我果然是在逆天而行!

“咳!”江梦岚轻轻的却又带着几分不满的清嗓子,刘枫登时回过神来——天呐!我想到哪里去了?

是了!该怎样表扬他们呢?刘枫搜肠刮肚,最后总结出八个字:“彪悍如虎,迅猛如狼。”

五位头人似乎很满意这八字评语,一个个拢臂捶胸,做健美先生状,同时裂嘴大笑,露出一口森森红牙——那都是吃槟榔吃的。

南方群山多生瘴气毒虫,进食槟榔可祛瘴疠,除虫害,因此山越人大多吃出一张血盆大口,十二分的吓人,以至于中原人长期误会山越是茹毛饮血的食人族,与之对阵时往往心虚胆颤,未战先怯……

刘枫瞪大了眼,慌忙回头,江梦岚拍了拍腰间的小药囊,嫣然巧笑,朱唇皓齿,那妩媚又狡黠的眼神似乎在说:“放心吧,我不好这一口!”

楚王殿下长吁口气,放下心来。

此战告捷,察合津镇南军伤亡过半,余下不足5万兵力龟缩三城,再不敢出头冒尖,巨蟒防线已名存实亡。

下一步,刘枫命令绕过三城——后续到达的4万屯田军,加上原有6万,总计十万二线部队负责围困都梦,句町,毋敛三城,防止其截断后路,侵扰大军补给线。

主力部队则直扑牂柯郡腹地,务必在察合津国基稳定前夺取尽可能多的地盘和利益,留下的骨渣,等日后再慢慢消化。

这个决策江梦岚毫不犹豫地赞成,令楚国君臣再次见识了这位巾帼宗帅的刚毅果决,刘枫私下里称赞她:“气魄才干远胜其兄!若忠勇军一开始便由她统领,那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幸好,那时她还小。”

对于这句评价,众将一致点头,胆大心细的乔方武不无担忧地道:“殿下,忠勇军的实力超出了我们的估算,咱可千万别养虎为患呐!”这一句,众将还是一致点头。

刘枫从容笑道:“诸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古南方政基不稳,多为百越作乱,春秋句町王,汉朝闽越帝,前朝南越国,那都是历史上的山越人建立的政权,当时的统治者是怎么做的呢?征讨!镇压!剿灭!他们想的是征服他们,统治他们,结果又如何呢?‘若鱼之走渊,猨狖之腾木也。时观间隙,出为寇盗,每致兵征伐,寻其窟藏。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自前世以来,不能羁也’——你们看,即便富有天下也无法真正消灭他们,咱们楚国这点儿家当,与他们为敌是极不明智的!”

众将都认真地听着,刘枫很少像这样向他们详细解释战略,从这点上看,楚王殿下是很重视这个盟友的,绝不希望内部有不同的声音和想法,即便有,那也要化解在萌芽状态。

“问题出在一个“羁”字上,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把山越人当作一头豢养的猛兽,他们想利用山越人,却又不能真正接受山越人,甚至不把他们当人看,结果就是,你一个不小心松了手,猛兽就会反噬你这个主人!”

“我们不学前人,我们不着急向他们索要什么,我们先给予他们,给土地,给粮种,给耕牛,甚至给武器,用同盟的平等地位带领他们打仗,打胜仗!让他们习惯于依赖我们,跟随我们,信任我们,最后就会融入我们,到了那个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只有楚国,只有汉人,哪里还有什么山越人?——这才是治本之策!”

“此策成败不在于山越……”刘枫站起来,扶案倾身,一字一板道:“在于我们自身强大!我们永远打胜仗,他们就永远是我们坚定的盟友!——若是打了败仗……那我们也就完蛋了,还管他山越反是不反?”

一连五日,联军高歌猛进,沿途诸县或降或困,丝毫无法阻挡大军的脚步。

这一天,大军度过牂柯江,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夜郎县。本县县尉没有继承此地“夜郎自大”的优良传统,早早便驱逐了亚摩尔族的县令和一众官员,开城投降。此人也算是个有良心的,提前知会了县城内的鞑靼军民,放任他们逃难而去。

没有反抗,也没有骚乱,整个县城竟然就这么和平解放了,此人的威望和统驭能力可见一斑。

能力杰出,可刘枫更欣赏他的为人,识时务固然重要,可是泯灭人性的人,他刘枫是不敢也不愿重用的。

于是,这位叫古越兰的县尉,被刘枫收入军中,做了身边儿的一员亲卫,只待双方熟悉了便可外放为将。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古越兰,也是一个血盆大口的山越人。

开拔前的夜晚,江梦岚找到刘枫,诚恳地说道:“你军议上的话我听说了,谢谢你。”经过这一次联军征程,两人的关系也是一日千里,私下里你你我我随意的很,早已不是“殿下”“宗帅”这般拘谨。

刘枫微笑,可眉宇间难掩一抹惑色。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始终放不开关于“逆天而行”的疑虑。

江梦岚看似风风火火,其实是个心细如尘的姑娘,她敏锐地察觉了刘枫的异样,一把拽住衣袖:“有心事?告诉我!”

“我一直在想,我真的能做到吗?大狄看似四面烽火,其实他一直在积蓄力量。你知道吗?我收到的情报,就在这几个月里,大狄各藩镇被撤换了无数军政官员,光是万户这一级,就有二十八个,千户更是数百之多……”

“大狄皇帝海天,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君王,也是个极可怕的强敌,面对逆境从容不迫,借力打力挥洒自如,看看他都干了什么,取消绿营改组军制,变革国体摄拢藩权,强推新政安抚汉民,就连造反的河工他都肯赦免,当真是‘圣恩雨露,遍泽草野’。这手腕,这气度……啧啧……我不如他!”

“如今大狄真正的国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更强了。他被动挨打,可偏不还手,不是不能,而是时机未到,他就像一个巨人攥紧了磨盘大的拳头,随时准备在恰当的时候给予敌人致命一击!”刘枫说着说着抬起头,冷月如钩,繁星漫天,北极星格外璀璨夺目,失笑道:“那个敌人……就是我啊!”

“还有我!”

江梦岚听了那么多,就补充了这三个字。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包含的是决心和信任,以及被信任的强烈渴望。

这些不解决问题,也无法解答刘枫的疑惑。可是对刘枫来说,这些,足够了!

刘枫一言不发温柔地望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一会儿,江梦岚俏皮地眨眨眼,“还有问题么?”

“有!”

刘枫注视女宗帅疑惑的双眸,“山越人以蛇为图腾,又习惯纹身,你手下五位头人胳膊上都纹了花色巨蛇,你这位宗帅也一定有吧!”他贼兮兮地笑了起来,“我好像记得……你胳膊上没有哦……那么……蛇在哪儿呢?”

江梦岚被他一说,想起两人相识时,自己撕碎绿营号衣,露出臂膀的旧事儿,登时又羞又恼,涨红了脸蛋。

“关你什么事儿?!我……我不告诉你!”女宗帅凶巴巴地瞪他一眼,跑出几步,气不过又回来狠踩他一脚,落荒而逃。留给楚王殿下一道俏丽的背影,还有无限的遐想……还有……脚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