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我收下了

下马坡山崖下的密林里,整整齐齐地第次排着三道平行的壕沟,里面趴满了披坚执锐的兵士。边上的草丛里藏着十多只打开了的竹筐子,里面沾满了鸟粪。

此时此地,尽管占据了头排头座的好位置,可一身披挂穿戴整齐,如同一座倒塌的铁塔般匍匐在地的吴越戈还是愁眉苦脸,露出一副爹死娘改嫁的惨淡表情。

一双掌宽如扇面,指粗似鼓槌的大手,正在尽情地搓弄一张无辜的枫叶,它惨遭**的唯一罪名,便是名字里也有个“枫”字。

“要真正的胆大包天!要鬼门关前散过步,死人堆里打过滚的那种!”刘枫布置任务时的激昂话语依然回**在耳边。“主公说的不就是我老吴吗?”当时的吴越戈听得兽血沸腾,大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主公。

为了“士为知己者死”,吴越戈不惜将乙队的指挥权移交给了丙队的章中奇,以普通一兵的身份毅然报名参加了“敢死队”,结果……

现在的吴越戈悔得肠子都青了,可仔细想来,主公可没有说谎,现在不正是“在死人堆里打滚”吗?

想及此处,吴越戈转头向左边看去,五名他分管的“兵士”正对着他翻着死鱼眼,吐着长舌头……

“真他娘的晦气!”吴越戈心里狠狠骂了一声,可骂归骂,任务还是要完成的。他用力扯动手上缠着的麻绳,五具死尸顿时一阵**。随着他这一扯,其余的敢死队员们也纷纷扯了起来。一时间,百具死尸一起蠕动起来。

“活人装死人见过,可死人装活人还真他娘的头一遭!都已经一个时辰了,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吴越戈又将脸转到了右侧,那里趴着的便是此行的罪魁祸首:刘枫。

此时,刘枫正趴在坑边上,像一只被提着脖颈的鹅,探头向外张望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郁。

只听一个爽朗的声音从林子外传来:“儿郎们,还有五里地便要到达刘家屯啦,大伙儿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养足了精神一会儿杀他娘的啊!”随之而来的是“嗷!”的一阵山呼响应。

“一个时辰?竟然还要在这臭气熏天的鬼地方再趴上一个时辰?”

刘枫的命令是“装到胡人走为止”,吴越戈一时难忍,砂锅大的拳头狠砸泥地,无意中扯动五名“部下”,于是,一百具死尸再次蠕动了起来。

“好了,不用再装了,胡人走了!”刘枫爬回坑里,脸上尽是灿烂笑容,“让弟兄们都起来,我们准备动手!”

饮马溪西岸。

斥候心虚胆颤,带着血痕的面孔尽是殷勤献媚之色,候在主将耳边轻声说道:“大人,就是前面的那片河滩,绕过了那儿,便是山崖的东坡了。”

乌特尔抬眼望去,百步开外的溪流由北向南,如一条白色的丝带般宽蜿蜒而去,直至视线的尽头。

溪宽七丈有余,水流虽然湍急,但却并不深,甚至露出几块较大的礁石,估计只到人膝盖的位置。

溪流西侧的长条状滩涂面积不大,也就数十丈见方,对岸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静静悄悄地随风轻摇,宁静而雅致,竟是一处山水相依之所、风景怡人之地。

由于下达了禁声令,乌特尔没有大声呼喝,他回望身后,五百五十名狄兵屏息静气,宛如蓄势待发的群狼。——为免被对方败兵所趁,他特意留了五十人看守马匹。

他缓缓举起弯刀,用力前劈,队伍齐齐动了起来,众狄兵提着刀,挎着弓,背着箭,猫着腰,一路小跑,无声而迅捷地进入滩涂。

对岸,距离溪流一百五十步处,如果有人从天空中向下俯瞰,就会惊讶地发现:茂密的山林成了赖利头,明显地秃了好几块,彼此间隔约三十步呈一条直线分布。

其中的几块彻底秃了,只留下数十个树桩子,而最大的凹缺处似乎还有救,那里的百余株南岭栲没被砍断,而是被人恶作剧一般整个拉弯了下来,用木榫子钉死在地上,形成一个个诡异的弧度。

所有的树尖上都绑上了绳索,绳索拴着一个个箩筐,箩筐里则摆放着米袋大小的一只只布袋,布袋上划开了十余道四分之一尺长的口子。

百余棵树仅中央一株得以幸免,它的树干依然挺直,只是树梢上却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背负长剑的道士。

他背手稳立枝头,在茂密枝叶的掩盖下与树枝一起律动,一身灰白道袍双袖鼓风,下摆飞飘,咧咧作响,竟给人一种神仙中人的错觉。

道人的下方,百名射手排列着三排,人人身着布衣,手持蛇脊毒龙弓。在方阵的最前端,站着一名冷冰冰的男子,手里握着一把银灿灿的长弓,正是丙队队正章中奇。

一百零一人如同雕像般默默静立,无声无息,仿佛已与这山林融为了一体。

顺着道人静如止水的目光,穿越百十步距离的山林,跨过二十步宽的溪水,可以清晰的望见,对面滩涂上黑色巨虫般缓缓蠕动的队伍。

距离二十丈,十丈,五丈,进入了!道人缓缓抽出长剑,剑尖直至青天。

距离队尾进入还有二十丈,十丈,五丈,进入了,就是现在!长剑瞬间劈落,锋锐遥指前方。

与此同时,一声清亮高昂的声音瞬时响起:“放!”

山林里瞬间响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噼啪”声,山林的秃头症最大的一块,在这个瞬间不治而愈。

百余黑点瞬间升空,拖着淡淡尾烟,向对面滩涂急速飞去,狠狠打在黑色肥虫身上,发出密集的啪哒声。

一时间,滩涂上草灰飞扬,尘烟滚滚,浓嚣缭绕,灰霭茫茫,整个滩涂被完整的覆盖在滚滚灰尘中。

一众狄兵伸手不见五指,慌乱之下互相推搡,拥挤踩踏,顿时乱作一团,大喊大叫:

“敌袭!!”

“娘的!这是什么东西?”

“眼睛!我的眼睛好疼,我看不见啦!”

“我的腿!我的腿被砸断啦!”

“啊!那个不长眼的拿刀捅我?”

“我的手,别踩我的…啊!”

“中计矣!镇静!镇静!哦呼、哦呼、哦呼呼!”

霎时间,惊呼声、怒骂声、呼救声、咳嗽声此起彼伏,而那最后的一声则来自乌特尔。

对岸,百人箭阵,章中奇挺立阵前,朗声呼道:“正前方,一百八十步,三轮齐射,起!”

百人同呼:“起!!”随着这喊声,百人同时抬起手中的蛇脊毒龙弓,箭支虚搭弓弦。

“开!”

“开!!”百声唱毕,一百张弓如满月般同时张开,箭尖遥指天空,一百支箭头映出大片寒光。

“放!”

“放!放!!放!!!”

三声呐喊一过,只听“嗡”的一声,一百支四齿狼牙箭如同一群离巢的黄蜂,整齐飞射而出,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和冰寒的杀机,划破长空,跨越一百八十步的距离,瞬时飞临敌阵头顶,如雨点般准确落入烟雾之中。

这是汉军弓箭手的标准战法,也就是所谓的“齐射!”

随着箭雨落下,霎时间,近百声临死前的惨嚎如合唱般冲宵而起,可怜狄兵们轻装简行,既无盾牌防身,又没铠甲护体,只能用血肉之躯抵挡箭矢的**。此刻,他们又是如此密集地挤在一起,结果可想而知。

“呃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乌特尔的身边响起,是一名正在揉搓眼睛的狄兵,被一支羽箭贯穿左掌,自左眼射入,箭头从后脑透出。整个人呆立了一个瞬间,直直倒在乌特尔身上,将他撞翻在地。

几乎在他倒地的同时,那名带路的斥候连忙来扶,大叫:“保护大人!”可眼下如此混乱,谁也顾不上谁了。

这时,又听见破空声响起,第二轮齐射来了。

乌特尔大叫一声,拔出弯刀一刀捅进斥候腹部。斥候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复又抬头,眼神茫然,“大人…你…为什么……”话犹未了,乌特尔扯住他胸襟,将他盖在自己身上,与此同时,一支羽箭狠狠射在斥候背上。

“原来是这样……”临死前,斥候终于明白了大人的苦心。

此时,狄兵零星的反击也相继展开,可面对层层迷雾,他们连方向都无法辨清,根本无法瞄准,四面八方胡乱射出去的箭支如鸿飞冥冥,也不知落在了哪里。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文明往往不如野蛮强大,但文明永远比野蛮先进,弓箭的制作工艺便是其中之一。

百人箭阵所在之处是精心选取的位置,此处距敌一百八十步,他们可以安心放箭,因为射程上的轻微差距,对面的狄兵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乌特尔倒在地上,紧拽着斥候的尸体,探头大叫:“伏兵在对岸!儿郎们,泅渡过河,杀出条活路来,冲啊!”

狄兵是勇敢的,遭此突然袭击,他们依然保有斗志,齐声喊叫:“拼啦!”“杀过河去!”

穿透浓浓的烟雾可以看见,黑色肥虫瞬间解体,如一滩墨汁般涌入了溪流。

“啊!——”

惨叫声再次响起,上百名率先冲入溪水的狄兵几乎同时倒下,在溪水中痛苦的抱足翻滚,发出阵阵惨嚎。

“水下都是竹签!这是陷阱!!”

“退回去,快退……呃啊!”一名狄兵临河止步,却被身后的同伴狠狠撞倒,摔落溪水,顿时万针穿心而死。

二十余步宽的溪水,每一步迈下,都有一朵鲜红的血花自水中绽放,端的是步步生莲。:P

终于,狄兵们胆怯了,在中流之处退缩了。因为又一次遭受意料之外的袭击。

从溪水上游飘来一片密密麻麻的浮木,宛如筛子似的,将成功在望的狄兵狠狠撞翻入水,溅起片片嫣红。

——那是罗三叔的本队和杨胜飞的甲队在上游干的好事。

当溪水中躺倒了数十具尸体,外加一大片翻滚挣扎的身影后,狄兵们终究没有勇气跨越这条死亡的障碍,他们宁可退回尘雾中,与空中落下的利箭搏一搏运气,也不愿再去面对隐藏在清泉之下的致命陷阱。

第三轮齐射结束后,狄军终于崩溃,他们不再需要乌特尔的命令,他们自己找到了生路,那就是退出河滩,撤回山林里。

众狄军仓惶转身,一路狂奔,狼狈不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三轮齐射,夺走了两百多条鲜活的生命,噬人的溪水,留下了过百名牺牲者。

乌特尔面对不到四成的残兵,他绝望了,因为他知道,狡猾的狐狸不会放过到手的猎物,他必然还有后招,可以让他们全军覆没的后招。

乌特尔不愧是胡人中少有的智者,他完全猜对了!

对岸,树梢上,李行云清晰而冰冷地转述着眼中看到的一切,树下的章中奇认真地听,大脑飞速地计算,这是刘枫教他的新办法,凭此,他就能准确判断敌人的位置,即使被山林遮挡了视线。

“停止射击!前进三十步!”

“正前方,一百七十步,一轮齐射,起!”

“停止射击!前进三十步!”

“右前方偏十步,一百三十步,一轮齐射,起!”

“右前方偏二十步,一百四十步,一轮齐射,起!”

…………

随着狄军溃逃,章中奇指挥百人箭队不断调整位置,沿着事先开辟的“射击口”,如蛙跳般转进攻击。

狄军残兵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地从迷雾中退出,却绝望地发现:无论退到哪里,死神的利箭也会跟到哪里,河滩距离山林的一百步距离,让他们再次承受了三轮齐射,一路的死尸完整而清晰的勾勒出狄兵溃败的轨迹。

箭雨停歇,残存六十多名狄兵幸存者,他们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奔向那道短坡,只要翻过此处便可躲入山林,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身高腿长的多哈冲在了头一个,只见他直直奔至短坡跟前,竟不减速,一脚蹬上坡壁,整个人纵身而起,如踏天梯一般,单手往坡顶用力一撑,精钢狼牙棒轻轻一拄,腰胯一扭,临空回旋,干净利落地翻过短坡。

即使是在亡命奔逃的紧张时刻,多哈敏捷的身手还是博得了残兵们的阵阵喝彩!

可他脚未落地,整个人尚在半空中,眼前突然黑光闪过,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只觉脸上一疼,手上一空,偌大身躯竟然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三圈,重重摔落在地。

脸上竟是挨了好大的一个巴掌,嘴一张“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和六颗牙齿。

半晌,多哈挣扎起身,抬起头来,脸颊已肿的老高。这时,后到的残兵们也从短坡上探出头来,他们同时看到绝望的一幕,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几乎具具破碎,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尸体前站着一伙人——

当先的是二十名披坚执锐、浑身染血的重装兵士,像看死人般冷冷望着他们,身上散发着阵阵死气;

其后站着三十名匪气横溢的彪形大汉,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都有。此刻,他们一边擦拭兵刃上的血迹,一边冲他们奸笑。那神情,仿佛是把小女孩堵在死胡同里的臭流氓;

彪形大汉的背后,俏生生立着十七名身着彩衣的美丽少女,个个掩口皱眉,轻捏琼鼻,不正是半个时辰前,令他们垂涎欲滴的那些小娘子吗?

再往前看,这伙怪异组合为首的一人,居然是个半大小子,刚才煽巴掌的竟然就是此人!

只见他身披血色铁甲,一手持着滴血横刀,另一手握着多哈的精钢狼牙棒,满脸惊喜地笑了起来。

笑容很真诚,可随着他笑,右颊上一道横跨半脸的巨大伤疤微微皱起,皮翻露肉,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喂,说你呢。”少年看着多哈,扬扬下巴,笑道:“你的狼牙棒不错,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