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澹袭爵后, 跟解知闻勾搭上,兴修运河的方策出来,改为自泉州北上至两湖, 路程减少一半, 另一半改为海运,扩建青州水营,负责海上护卫。

季以舟上次从青州回来, 便已发现解知闻的这一打算, 兴修运河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但在几方权贵来看,眼中只有从中谋得私利多寡的区别。

解知闻眼红,不愿看到季家把持运河, 一家独大。

季以舟指间绕着陆霓的一缕长发, 语气漫不经心,“我这个大司徒, 如今成了碍着他们发财的眼中钉, 自然要早早铲除。”

陆霓心知肚明, 他眼下的祸端,不仅仅是挡人财路。

从前, 她凭一己之力挡在阿瓒身前, 后来, 他挺身而出,替他们抗下包括太后在内,外界的所有火力。

如今他手无兵权,解斓离京, 季澹伙同解知闻, 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

眼下是以为他重伤难愈, 这才暂时放松警惕,他们固守在这金昌苑,保存实力,等待徐州一役的结果。

身处昌国公府后宅,解知闻无法调重兵来攻,但季澹如今以家主自居,这几夜时有袭击。

是夜,沉睡中的府邸,厮杀声骤起。

陆霓这些天都快成习惯了,仿佛从前住在宫里那样,恨不得睡觉也睁一只眼。

正要坐起,睡在一旁的季以舟手臂一紧,揽住不让她动,不紧不慢调侃:

“要让你去当个将军,怕是敌人还没打进来,你就先把自己累死了。”

前几次夜里袭击,陆霓便披着厚裘,抱臂立在庑廊下静听。

打完,霍闯、宁通等就会进来向她禀报战况伤情。

他们这边人数接近五百,清一色是玄天骑退伍下来的精兵悍将,甲胄齐备,实力强悍,起初几乎是一面倒的优势,但随着季澹派来的人手越来越多,配备同样齐全,看来是解知闻从贲武卫调来了人马。

对面有外援源源不断,他们却是孤军奋战,坐困其中,幸得储备了大批物资,吃穿用度上倒是相当宽裕。

陆霓对用兵一窍不通,出不上力只能干着急,偏生前几次来袭,季以舟都在昏迷中,今夜他像是早就醒了,陆霓只觉心一下就安定下来。

季以舟撑身坐起,陆霓连忙扶住他,急道 :“你、你要出去?”

还是别了吧,霍闯他们在外面,也不差他这一把刀。

躺了这么些天,忽然起身,季以舟只觉一阵天眩地转,坐在床沿喘了口气。

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这么虚弱过,遥遥暗骂:云翳你个死太监……

晕完这一阵,撑着陆霓的肩缓缓站起,孱孱苦笑,“季澹以为我就剩一口气了,这时候出去岂不是穿帮。”

“那你起来干嘛,有什么吩咐躺着说不成么。”

陆霓指望他的,无非是战事指挥能力,这人偏要逞强,虽是孱弱的身体,个子太高,她有点扶不住。

“你不是担心么,我给你画张地形图。”

季以舟指了指窗边的大案,示意扶他去那儿坐着,“他们在外面打,我在里面给你演示。”

就是可惜,这会儿要是弄个沙盘来,就更直观了。

陆霓不由哑然失笑,“原来你也会画画呀。”

“殿下那些花鸟虫鱼,我这等粗人自是比不得,地形舆图,不会写字的时候就会看。”

陆霓猛然间意识到,他的字是他母亲教的,或许……程绫霜出身簪缨世族,竟也懂兵法。

见他兴致颇高,她铺上纸,在旁研磨,看他几笔勾勒出金昌苑的外形地貌,虽是简笔,一眼便能认出,庭院结构分毫不错,以至外间树木花草山石的方位,尽数跃于纸上。

霍闯和宁通的打法都是他教的,自然何处用兵、防守了然于胸,待到他们这里演练完毕,外面的喊杀声也恰好停歇。

霍闯进来禀报战况,竟与季以舟所说八.九不离十。

自这夜起,每逢战事,季以舟便在房里给她讲兵,几次下来,陆霓领悟诀窍,说道:

“看来打仗最重士气,对面有不断补充的新战力,咱们这边则会越打越颓……”

起初她每夜在外听战,便是想尽己所能参与其中,起码让外头为他们厮杀浴血的儿郎们知晓,她并不是在屋里高枕安眠,而是与他们同在。

她沉吟道:“你们打仗的时候,不是会击鼓么?”

季以舟含笑望来,眼中含着赞誉,在心里收回那句说她不宜为将的话,虽是个娇娇弱女子,却有一颗勇将之心。

还是提醒她,“这里可没有鼓。”

陆霓眸子亮晶晶,扬起小巧的下颌,“本宫有琴!”

扶着他回榻上去躺着,她则披了斗篷向外走,季以舟在后喊住,“去哪?”

她笑吟吟回头,“弹琴自然得去外面。”

季以舟指头蹭蹭鼻尖,想说一声“我也要去”,又怕她觉得自己太黏人,别别扭扭生起的羞耻心,令得苍白面容泛起淡淡红晕。

陆霓看着他,眼波流转笑意,“听琴……自然也得离远了,才能品出乐韵。”

她在心里说:放心吧,本宫也能保护你。

出门叫白芷去抱了琴来,举步往东跨院走去。

上到二层,隔窗便可看清外面的混战,陆霓已被季以舟培养出几分眼力,冷静观望战局,隔着清透的琉璃窗,一眼见到火把照射下,被数十人拱卫其中、身着华服的季澹。

从前的纨绔膏粱子弟,如今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面上透着浓郁的阴邪气。

吕良每日遣人私下递进来的情报上,季澹在水运司的差事办得雷厉风行,户部如今到了他手里,比之季以舟时期的指缝空松,重又回到从前季威时代的一毛不拔——

在季家人眼中,各地税收缴上来的,都该归季家所有,这也是季以舟当家主,府里怨声载道的根由,说他胳膊肘朝外拐。

水运司的官吏紧锣密鼓,已开始沿路搜刮富户商农,打着兴建运河的名义,大肆敛财。

这样下去,即使没有许轲的煽动,泉州、湖州等地,怕也会相继扯起反旗。

陆霓端坐案前叩动琴弦,“铮”一声清音如银瓶乍裂,外间的厮杀都似乎静了一瞬。

她的琴技并非出类拔萃,此刻一曲“破阵”气势激昂,凭得便是胸中一口勃然而发的正气。

季澹猛地回头,双目如炬,盯着传出琴声的小阁楼,脸色变幻莫测,流露切齿恨意。

叫停进攻,他这方人马徐徐退走,霍闯等人正被琴音激起兴头,就要追赶上前。

宁通一把拽住他,冷静注视前方,摇头道:“穷寇勿追,莫急。”

他们这边,五百人分成三队轮换出战,不至于被对面每日进攻的车轮战,过度损耗战备,这会儿长公主替他们争取来喘息的机会,就不该白白浪费。

“昭宁长公主,还以为你当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见我。”

季澹的声音尖细悠长,已没了正常男人的厚重感,邪邪笑道:

“你现在出来,跪在地上求我,我便饶了你,否则,我就把这金昌苑放火烧了,看你还能躲到何时。”

霍闯呸一声,斜眼觑着他,张口就骂:“你这没卵……”

宁通在边上一个手肘击在他肋下,霍闯疼得下半句话卡在嗓子里冒不出来。

“闭嘴吧你,那人就是个疯子,你跟他对骂,招得他口无遮拦对上长公主,主子回头扒你的皮。”

霍闯咽了口唾沫,瞧了瞧他那张和季以舟几分相似的脸,赶忙捂住嘴,再不敢吭气。

立在原地不过几息,对面已经有人在箭头上缠布绕油,凑在火把上点燃,张弓指向金昌苑。

霍闯一拍大腿跳起来,“老子早等着你呢,来啊,咱们对着烧。”

就见墨蓝夜空中,火箭如流星,此来彼往穿梭往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以金昌苑为轴心,后府各处冒起不大不小的火光。

“走水啦……”

府里各家主子近日已习惯了这边的打斗,慢慢倒也见多不怪,夜晚该睡则睡,此时被一声声救火的锣声从好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爬出热被窝,穿衣趿鞋跑出来。

惨遭殃及池鱼,一个个大呼小叫。

金昌苑里反而安静得出奇,季以舟在命人盖这座院子时,便已考虑到眼下这一出,屋顶铺以石棉,外墙身的金漆之下,更是镶有铁木为夹层,堪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院子里易燃的花木早已铲去,前后两口深井,确保水源充足。

火箭射落房顶,自行烧了一阵,便被积雪浇熄,偶尔落在某处燃起不大的火势,自有李其带着一众下人,提着水桶四处查看,一泼之下,只剩白烟袅袅。

霍闯在外抚掌大笑,早前为着不让对方想起火攻这一招,他才刻意忍耐,眼下对着烧,只有这府里遭殃的份儿,他才不怕呢。

季澹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命人停手,安排人手去各处救火。

不甘退走时,回头见东跨院小楼之上,陆霓负手而立,向他轻蔑一笑,转身离去。

他气得扯着嗓子大喊,“陆昭宁,你别得意,总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