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过,天色擦黑,今日的丧仪结束,余下自有宫人守灵。

后宫的禁军已全部撤离,换成玄天骑和贲武卫驻守。

仅剩齐煊一支队伍,仍兢兢业业死守在长信宫外,外圈围住他们的人马又加了一倍,见长公主一行到来,无声打开一道缺口容他们通过。

陆霓在宫门前止步,叫过齐煊,和声吩咐道:“齐统领不必守在这儿了,按军令行事吧。”

齐煊面色沉凝,担忧地看了几眼长公主,这才应喏,“末将遵令。”

陆霓走出两步,停下又问一句:“接下来,你这队人会被分到何处。”

“暂时回贲武营,之后如何调遣,还要看上头的安排。”

那就还是季督尉说了算,陆霓无声点了点头。

“殿下交待末将找张大人……”

齐煊靠近一步,压低声音,“他死了,尸体在临安县衙。”

陆霓瞳孔一缩,回身静静看着他。

齐煊明白兹事体大,回身避着外围军士,匆匆把事情经过说了。

“张大人昨日一早出门,跟家人说去杜县会友,杜县和临安县挨着,不过回京并不经过临安,县衙的人说,尸体是昨天夜里在僻巷发现的,原当是醉汉,磕破头流血过多而死。”

陆霓心下微冷,果然是死了。

本是去杜县,人却死在离京城更远的临安县,那就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对父皇的死因,她有些似明非明的揣测。

首先,季姝不大可能用毒。

宫中对毒物防范极严,头前元辉帝登基后,查出生母是被宫人下毒暗害,此后宫廷对毒物严防死守,杜绝了不少阴毒事。

但凡沾一点毒性的药品皆被列为禁药,并规定太医院对宫中不明病症而亡的,死后皆须验毒。

元辉帝便是陆霓的祖父,到了她父皇这一代,这类手段虽有死灰复燃的苗头,但宫人对防毒的意识反有提高。

如云翳,辨药解毒方面是个奇才,他的眼疾也是在曾经试药时,染毒所致。

依陆霓所料,父皇的死最有可能,是像张院判所言,耽于声色、**过度……

这种事她不好直接过问,更没法细细打听,根据当日张院判拐弯抹角的态度,以及聱牙诘屈的病理医案,照说这种病症得有个过程,缓慢致人体衰气虚,而不该这么快便一命呜呼。

陆霓心下郁结,张院判一死,他留在太医院的医案等物想必也早被人暗中销毁,这事大概得换个角度追查。

她在宫门前与齐煊道别,“多谢齐统领这些年对长信宫的照拂,日后若本宫尚有余力,定当报答。”

八尺男儿竟被她一句话说得眼眶发红,齐煊端正行了一礼,郑重道:

“属下对长公主忠心不二,无论何时,但有差遣,殿下只需命人来吩咐一声,水里火里,齐煊甘之如饴。”

*

再次进了长信宫,一片狼藉的庭院已被宫人规置齐整。

先前摘星阁走水,奔走救火的兵士几乎把那座莲池给舀光了。

后来她被太后派来的人带走时,还想着不知有没有命回来,谁想生死之间走完一遭,再回到这座住了十八年的宫殿,眼前景致依旧。

除了被烧得红一块、黑一块的摘星阁。

失了过去的金碧辉煌,高耸的塔身兀自狼狈,像个失了庇护、无所依靠的可怜虫。

高处太显眼,除了惹人怜悯,更多的,是招来落井下石。

陆霓抬头仰望,忽而弯唇轻轻笑起来。

哪里真就塌了,倒下来砸死她和阿瓒,不过是诓季姝的鬼话,顺带挑拨一下她和季湛的关系罢了。

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又出现在脑海,她眼眸暗沉下来,转身回了内殿。

陆瓒跟着她进来,经过一天的丧礼,该哭的早就哭完,垂头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这些年长姊为他牺牲了多少,不是他说一两句感谢或保证的话,就能够偿清的。

不止是她,还有母后和父皇。

他时刻背负着至亲的期许和厚望,承受着他们的庇护,这重担让他抬不起头,更无以为报。

陆霓知道他心里难过,也不劝慰,径直走到一旁的书案前。

陆瓒见状,知道她要写字,走过去替她研墨。

“今日我看了遗诏。”

陆霓说着,从架子上挑选黄麻纸。

陆瓒不须她吩咐,拿过案头的银制小刀,替她把纸裁至诏书大小,铺在大案上。

陆霓凝神想了一会儿,提笔凭着记忆开始摹写。

笔触圆润、字形飘逸,她临过耿太傅的字贴,仿得几可以假乱真,因此才能一见便知。

一边写,她缓缓说着:

“当时时间紧,我只记了关键几处的运笔和行文手法,字迹的确是耿太傅不假,太后也承认了。”

陆瓒并不作声,在旁看得极认真。

他性子沉稳,寡言少语得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学识却是上佳。

耿太傅这样的鸿学大儒,也曾亲自教导过他两年,更不说父皇手把手地倾囊相授。

最后的日期也写上,陆霓收笔站直了身子,从头到尾看一遍,除了首尾的祥云印纹及玺印,基本一模一样。

陆瓒伸指点在日期上,“那日太傅来过,我见着他了。”

虽然陆霓也想到这一点了,此时听他证实,还是流露失望,目光凝着他,等待下文。

陆瓒摇摇头,“父皇召见太傅的时候,我刚从紫宸殿出来,不知他们说的什么。”

“这么说,极有可能……父皇那日真的命他撰拟遗诏了。”

烛火幽然,映在陆霓略显憔悴的脸上,她沉沉落坐,宽大的座椅显得身形瘦骨伶仃,疲倦以手撑额。

陆瓒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蹭掉刚才沾染的一点墨渍,站到椅侧,轻缓替她揉捏肩颈。

他嗓音闷闷的,“长姊,父皇到底是怎么死的?”

陆瓒当然知道父皇想立他做太子,但拗不过世家把控的一众朝臣,这种情况下,怎会提前立下传位诏书?

除非……他料到不久将死!

陆霓不想把自己猜测的那些告诉弟弟,“待我查明再跟你说吧。”

“张院判都死了,长姊,你为何还要瞒我?”陆瓒的声音有点激动,“我不是小孩子了。”

陆霓覆上肩头的手,紧握住,“阿瓒,有些东西显而易见,但仅限辨别人心,不够当作证据。”

全天下人皆知太后矫诏夺嫡,以他们如今的处境,便是拿到证据,都不定有机会扳倒那对母子,更何况只有凭空猜测。

陆瓒沉默少许,咽下不甘,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目光转到那纸诏书上。

“皇长子陆琚,仁厚宽爱,德义兼备,……”

他指着这段话前面的一处留白,“这里的笔锋,和太傅的有些出入。”

陆霓示意他把灯盏靠近些,凑上去仔细瞧了一阵,闭目细细回想。

“我当时留意到,前面这行字……墨色似乎略有些淡。”

“是了,纸色也有异……”

她蓦地睁眼,“果然是被篡改过的,能做到这般滴水不漏,看来是个中高手。”

诏书中一句未提及先皇后,若是传位陆瓒,必会用“嫡子”二字,在这之前,则会提到已逝中宫惠元皇后。

而如今只书“皇长子陆琚”五字,前头那句话便需要篡改,字数不够,才有这处不甚显眼的留白。

陆霓自幼在书法一道上极有天赋,赏鉴字画多了,对纸张用墨的门道亦称得上行家,甚至寻常赝品到她手里,差不多能说出出自何人手笔。

她陡然有了信心,寻思着如何利用这条线索。

从张院判的遭遇来看,季姝毁证灭口的动作相当快,不知这次能否被她捷足先登。

还有,若能拿到季姝手中那份伪造的诏书,就更好了。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

陆霓侧耳,就听见秦大明的公鸭嗓兀自聒噪。

“咱家奉娘娘懿旨,来替长公主清肃宫规,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宫中纵火?今日撞到咱家手里,定要活扒他一层皮……”

陆霓揉揉额角,视线仍停在诏书上,对外间的喧哗充耳不闻。

阎罗易见,小鬼难缠,和季姝的争锋相对不过是口头上你来我往,过去东西廷井水不犯河水,贵妃再恨她,爪子也挠不着。

如今倒是可以变着花样,叫秦大明来为难她。

单就一桩火烧摘星阁的罪责,落不到她和阿瓒身上,却能拿她宫里人出气,尤其是她身边这几个。

来得这样快,连过夜都等不得,看来太后新官上任,非要旺旺的烧上几把火才满意。

她抬头看一眼阿瓒阴沉的小脸,扑哧一笑,“无妨,以后这种事只怕不会少,兵来将挡就是,先让白芷他们应付着。”

陆瓒轻轻叹了口气,拿了本书在一旁坐下,又道:“长姊,你也该休息一会儿,眼都熬红了。”

陆霓轻嗯一声,转过视线看他。

小少年端正坐在灯下,先略显焦躁地哗哗翻了几页书,随后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心无旁骛看起来。

她暗觉欣慰,不枉费她苦心筹谋,阿瓒这样的好孩子,是不该就此埋没的。

父皇一生鸿愿,便是摆脱世家掣肘皇权的困局,奈何世家做大已久,强势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逆转,他自己心有余,却力所不怠。

如今这份心愿交到阿瓒和她手里,陆霓才真正明白了父皇这些年的难处,远比她所见更艰险。

“阿瓒……”

她轻唤一声,“接下来这两年,你有何打算?”

陆瓒抬头,“长姊,我都听你的。”

她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搂住弟弟的肩头,语气沉凝。

“待大敛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