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 陆霓对这处新家的满意更上一层,金砖地铺了厚毡,落足厚软无声, 地龙的热气透上来, 墙面以花椒和泥,散发淡淡温暖芬芳气息,琉璃窗扇透光保暖。

杜老先前照料她的病直到出嫁, 临别前殷殷叮嘱, 每日三顿药不能断,只要今个冬天注意不受风寒,到得来年开春,可见大好。

茯苓在旁转述李其的话, 这金昌苑先前一直空置, 也是近两月才重新修整,一应所需, 皆比照着公主府。

陆霓看得出, 季以舟是花了心思的, 书房、墨室,及至一花一木, 都循着她的喜好, 更照顾到她如今的身体休养。

就如湖畔别院, 只住三日的新房,他都打点得各处周全,更不用说此地,他们可能要住上一辈子。

白芷和茯苓两个在房里收拾归整, 云翳替长公主摘下披风, 换了身衣常穿的灰鼠短袄, 底下暗花银丝褶缎裙,系了条长穗五色宫绦,勾勒盈腰如柳。

陆霓在窗边罗汉床坐下,笔挺的腰肢松弛下来,酸涨稍作缓解。

先前季以舟含怒离去,说实话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安,毕竟这样的“配合”需要默契,她自问,还没有与他做到心灵相通。

只是今日荣禧堂一幕,她算是看清季以舟在季家的处境有多艰难了,家主不好当,与族人不是一条心的家主,更是难上加难。

云翳挪了张鼓凳坐在边上,茯苓奉茶给长公主,自然也有他的份儿,他朝茯苓抛了个满意的媚眼儿,捧着盏暖手,对陆霓道:

“上回不是说,国公夫人答应把铜鉴交给他吗,后来奴婢打听了,季家家主的两件信物,铜戒管各地司农,这铜鉴就厉害了,掌握的是盐铁。”

陆霓心头一动,意识到这才是季威手里最大的底牌,这么看来,之前即使季以舟坐上家主之位,崔氏也并非全无周旋余地,只是按兵不动。

她这位名义上的婆母,今日在荣禧堂一句话不曾说,此刻在陆霓看来,才是这府里最难应付的人。

这时门外侍女通禀,道三少夫人来了。

陆霓和云翳对视一眼,后者一口喝干盏里的茶,杯子搁到桌上,起身抖了抖袍子,“咱家去一趟。”

前院有会客的花厅,虽说如今跟这府里算是一家人,但长公主的日常起居处,却不是这些心思叵测的亲戚们,能随意进入的。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云翳就回来了,把林娟如送来的补品药材拿给长公主过目。

足有儿臂长的千年人参就有两支,这种成色的拿到坊市,一支少说能换万两白银,另有黄芪、当归等各种常见药材、滋补品,皆是最上乘的品质,堆得圆案都放不下。

药材有云翳一一查验,不怕被人做手脚,这些正是陆霓如今所需之物,他每一件都打开看过,原封不动将林娟如的话复述一遍:

“这些是大夫人叫冯嬷嬷开了寿颐堂私库取的,不算在公帐上,殿下只管安心用,用完说一声,我再送来,长公主金枝玉叶,屈尊在咱们府上,万不敢受一点委屈……”

云翳噗哧一声笑道:“总之意思就是,殿下再病个十年,这府里也供养得起。”

揶揄完,他在嘴上轻拍一巴掌,“呸呸呸,什么浑话……尽瞎说。”

倒把陆霓逗乐了。

看来季以舟的策略奏效了,只须他们夫妻表面上两相不睦,她在这府里,反而就有好日子过,不必招来勾心斗角的麻烦。

不过有件事倒是奇怪,陆霓沉吟道:“季澹现今如何了?”

“殿下怎么想起关心他来?”云翳掀掀眼皮,口吻轻松随意:“要说季世子也是倒霉,前头断的腿还没养好,这回又断一条,照咱家的经验……起码仨月才能下地。”

陆霓掩口微微侧过头,他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其实自她醒来后,得知季澹的下场,实在是……大快人心。

现在却有些疑惑,“崔氏至今按兵不动,所图无非是为她儿子筹谋,季澹成了这样,多少因本宫而起,难道她不恨本宫?”

就因她与季以舟夫妻不睦,就来刻意拉拢,陆霓不信崔氏的城府这样浅。

“怎能算到殿下头上?”云翳翘着脚坐在案边,打开一匣子药材仔细检查,口中说道:

“明明是那色胚痴心妄想,当时那场面殿下是不知道,嗐,男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绝不容他人染指,他们兄弟相争,与殿下何干。”

当日季以舟对季澹说的话,被云翳听得一字不漏。

陆霓默不作声,季以舟行事霸道,对她的占有从来不加掩饰,这点,一直是她不能接受、却也无力更改的事实。

心里多少不舒服,好似她并非完整独立的人,而是个予取予夺的物件儿。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没有这场婚姻,她如今极需依仗他的实力,王清被贬,朝中倾向她和宁王的声音,愈发微弱。

“不知阿瓒现在走到哪儿了。”

今早离开湖畔别院,陆瓒比他们早一个时辰,天未亮就动身了。

“有霍闯带人护送,城外还有齐煊他们,趁这阵雪小,约摸天黑前就到益陵了。”

云翳伸了个懒腰,显然在为不必雪天赶路而庆幸,“太后刚讨了儿媳,宫里大宴三日,她这会儿也顾不上找宁王的麻烦,殿下放心吧。”

陆霓起身走到香案边,如今没了当归,她又不愿身边再添新人,香事便亲自打理,打开一只香匣轻嗅,轻蹙秀眉,回头赶人。

“赶紧把这些拿走,回你后罩房验去,满屋子药气。”

云翳走了,只剩她独自在屋里,慢悠悠填灰打篆,心中思绪沉沉。

幽香恬静,淡烟袅袅,令她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住进昌国公府,跟以前在宫里其实没多大区别,应对的人从太后变成崔氏,而她所能依靠的,从过去的父皇,变成如今的夫君。

与季以舟自相逢至今的点点滴滴,逐一掠过脑海,心头莫名升起怅惘。

掩口打了个呵欠,困乏陡生,她打算小憩一会儿,刚准备唤人,茯苓提着暖笼进来,“殿下,该吃药了。”

门尚未关上,季以舟跟在后面,熟练接过药碗,挥手叫茯苓退下。

茯苓应了一声,低头笑着出去,看来驸马已经养成习惯了,不论身在何处,到长公主吃药的时辰,定会回来。

浓浓的药汁灌下去,苦得陆霓瞌睡都跑了个干净,季以舟从蜜饯罐里挑了枚桃条塞进她嘴里,这才问道:

“困成这样,怎不去榻上睡?”

以为她从荣禧堂回来会先睡一会儿,这才在前府多耽搁了一阵。

“你去哪儿了?”咬着果子,陆霓口齿含糊问道。

季以舟便把这府里的事大致跟她说了。

“帐房、前府各处管事都换了我的人上去,剩下的掀不起什么大浪,便不必多操心。”

剑眉微挑,拿怪罪的口吻问道:“殿下先前执意不肯接下内府中馈,叫我这个家主当众下不来台,是成心要跟我做对?”

陆霓半伏在案上,歪着头朝他眨眨眼,冷不丁出手如风,软绵绵的手指戳在他肘下。

季以舟板着脸闪避不及,噗哧一声破功笑出来。

和他日夜厮混了这么久,她只找出他这一处破绽,实在没想到,平日冷冰冰凶神恶煞的一个人,竟然怕痒。

季以舟捉住她的手,作为惩罚,将白嫩指尖送至唇边,轻轻啃咬。

陆霓任他施为,懒洋洋说道:“本宫嫁到你家,不是来伺候府里上千口老老小小的,掌家有什么好?劳神费力,落不着好还惹一身是非。”

内府的钱银帐目,也要从总帐房走,他揽住大局,细枝末节上何需劳师动众。

季以舟眉眼含笑,手指勾住宫绦,将她扯过来搂进怀里。

陆霓哎哟一声,扶着尚且发酸的腰肢,恨恨白他一眼。

“就为这个,你昨夜那么折腾本宫,本宫还病……”

后面的话被他堵在口中,含着两片柔软唇瓣,贪得无厌地索取,没完没了。

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该吃午膳了。

两人往偏厅走,陆霓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奇怪问道:

“刚才她们收拾东西,本宫好像没瞧见你的衣箱。”

偏厅窗扇朝东开,季以舟指指窗外隔着大丛花树的跨院,“我住那边。”

“怎么?”陆霓被他按在桌前坐下,还没回过神来,“你不跟本宫住么?”

从前他一心霸占她的寝室,闹了一场,才灰溜溜搬去西厢,怎么如今到了他的地盘,他倒不愿意过来?

“殿下想臣陪你睡?”

季以舟拿过她的碗盛汤,薄唇抿着一抹坏笑,抬眼瞟她。

陆霓顺水推舟,“世家大族的夫妻,婚后都是分房而居,你不愿同住,本宫求之不得。”

忆起昨夜的经历,她倒真是有点怕了他。

季以舟把汤碗搁在她面前,另一只手伸过来摊开,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玉哨。

“金昌苑四周我安排了警戒人手,不分昼夜,吹响它,不出一炷香就会有人过来。”

陆霓接在手上细看,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金昌苑四周另有几座小院,还想着是谁跟家主住得这么近,原来是他安排的护卫,刚想夸他细心体贴,便听他接着道:

“旁的夫妻如何是他们的事,臣娶了殿下,殿下就得夜夜和臣一起睡。”

季以舟说得理直气壮,筷箸一头指指身后东院的方向,“那个,不过是演戏给他们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