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之上并无高堂双亲, 唯有置于正中香案的“问天斩马”。

它如今虽已寂寂无名,昔年程家驰骋幽州最鼎盛时期,却是族魂的象征, 承载无数族人的鲜血与性命, 以及勇往无惧的信念。

即便程家早已消散于这世间,族人也只剩季以舟这一半血脉,但只要最后一丝热血还在, 它便不该沉寂。

季以舟与陆霓相携敬拜天地, 再向宝刀叩谢高堂。

老木端坐观礼首席,今日衣着得体,头发也梳得平展,炯亮的目中满是欣慰。

新人相对而立, 在唱喏声中夫妻对拜。

陆霓盈盈俯身, 目光落在季以舟牵着另一端喜绸的手上,修长指节因用力而隐隐发白, 指尖微颤。

随着礼官高呼“礼成”, 她直起身, 从袖下探出手,悄悄握住他的。

季以舟回头望来, 眸中掠过一抹惊喜, 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

紧到她感觉到疼, 却丝毫不想挣动,任由他握住。

这是第一次,她毫无抗拒、心甘情愿地想包容他。

焰火此起彼伏长声呼啸,绽放姹紫嫣红, 亲友们声声祝福中, 簇拥着新婚夫妇前往洞房。

没人有胆扰搅季大司徒的春宵一刻, 自然,以长公主的身份,也无人敢闹她的洞房。

不知何时,识趣的众人悄然退去,只剩了一对新人。

焰火终将寂灭,绚烂过后,留下渺淡余烬,在灰蓝夜空勾勒出最后一抹美景,雪白烟尘飘飘****,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顷刻间,化作鹅毛般的雪片,纷扬而落。

这是崇明元年的第一场雪。

新房所在的这处院子,还是上回陆霓来过的那间,内里简陋的陈设和格局却已焕然一新。

婚房由三间正房打通,西侧置了偏厅及一座精致小巧的暖阁。

满室奢侈,美轮美奂,甚至比她从前住的长信宫,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财神爷的手笔就是不凡。

陆霓瞥见内室新置的金丝楠木拔步床,比她那张还要宽出丈余,其上厚软丝锦层层累叠,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喜被,明晃晃刺目。

重重帷幔垂落,让那张床看起来如同一个精致秀美的牢笼。

唔,那日他说,豢养她这只金丝雀,供他一人取乐来着。

早知今夜逃不掉,她下意识里,只想能拖一时算一时,假借对陈设生了兴致,踱步远离床榻,一件一件看过去,香炉铜鼎、玉器摆件,无一不是工艺精湛、材质罕见的稀世之宝。

有几件造型古朴典雅,透出浓厚底蕴,与上次那面铜镜异曲同工,陆霓升起些好奇:

“这些老物件儿,你从哪里得来的?”

还是说,程家遗宝一直在他手里。

季以舟走到北墙一扇珍宝架前,拨动藏在格子里的机关,墙身缓缓平移,露出其后一间藏宝阁,回过身,远远向她招了招手。

陆霓走过去,先向门两侧的墙身看了一眼,厚度足有一尺半,以防潮防虫的软木填充。

幼时父皇带她进过一趟皇家宝库,也是这般布置。

陆氏这些年越发不济,老祖宗留下的传世珍宝,还能安然置于宝库的,最多不过二十来件。

此处不但数量更甚,比她平生所见,品质也要高上不少。

由此可知,曾经的程家底蕴之深厚,比皇室不遑多让。

季以舟倚门而立,看着她走进去,弯腰逐一赏鉴,轻声道:

“程家阖族毁于大火,这些东西散落各地快三十年了,我这两年才找回来。”

语声隐隐透出艰辛,还有淡淡的孤寂茫然,陆霓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从他这话里,发现个明显的漏洞。

既然全族死于火场,这些出自名家之手的玉件、金银铜器,即便没被烧化,也该面目全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陈于秘室。

器皿静默无声,唯有内敛的宝华,似在悠悠诉说漫长岁月,以及亲眼见证过的兴衰起落。

陆霓养病这月余,因给她收集情报的云翳不在,耳目略有闭塞。

这两日才听说,京城近来有不少关于季司徒的秘闻,隐晦却广为流传,像幕后有只不知名的手,悄无声息揭开帷布,露出骇然听闻的真相。

流言毁誉参半,她无从深究,却从中看出端倪,当年致使程家覆灭的那场大火,怕是人为居多。

“来。”季以舟向她伸出手,两人出来后合上机关,将她按到妆奁前坐下,“叫她们进来替你更衣,头上戴这么些东西,不沉么?”

陆霓欲要拖延,仰着脸儿朝他笑,“怎会,本宫早就习惯了。”

从前大妆礼服的祭拜典礼,差不多每年都有一两回,她对镜端详一瞬,目光落在案上一只匣子,拿起递给他。

“喏……”她不说话,只以眼神示意。

季以舟不接,非要她亲口说。

陆霓拗不过,只得自己打开,玉佩双环同心,碧波间一叶浮舟,托于掌心,呈至他面前。

“愿你我夫妻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新婚夜互赠信物,吉祥话儿是为应景,听在季以舟耳中,却认定为不可违背的誓言,目光咄咄逼人,炯然注视着她。

陆霓不动声色避开,将同心佩系在他腰间,柔声道:

“季家你这代从水,婆母给你取‘以舟’二字,当有深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浮或沉,以舟,仅凭你自己的意志抉择。”

语声轻缓却如振聋发聩,季以舟怔住,半晌,黑白分明的眸透出一丝明澈,继而神色又变得复杂难以琢磨,淡笑一声:

“你听到那些传闻了。”

他名字的含义,纯属陆霓自己揣测,此刻把不准他的态度,再次避重就轻,朝他伸出手,“本宫的礼物呢?”

季以舟便捏住她柔嫩小手,连另一只也捉过来,熟练扣在掌心,拿出——

一对镯子。

雕工精湛、纹路繁复的金质底镯,各镶嵌足足八颗名贵宝石,品类不同,质地却无一例外是最上乘的。

难得的倒是两只镯子格外工整对称,宝石大小分毫不差,这在手作匠人来说,无疑是难得的珍品。

就、这样的镯子,带一个就够,哪儿有人一手一只都戴的?又不是龙凤喜镯。

且这些个明晃晃的宝石,瞧着像财大气粗的暴发户。

陆霓微微蹙眉,季以舟却不管这么多,一手一个给她套上,跟大牢里犯人带镣铐一样,沉得坠手。

“好看!”

他自己说的,陆霓一点都不觉得。

她叹了口气。

“不好么?”季以舟又问,荟宝楼最贵的,这是自然,“我瞧着跟你那支秋水簪镶的石头差不多,就给你挑了这个。”

陆霓礼貌一笑,“尚可。”

原来他管这些叫石头。

她现在相信,程家遗宝真是他近年才搜集来的,少了这份厚重底蕴的熏陶,他的眼光……其实真就是个山野少年。

簪头镶宝翠,有发髻压着不至于喧宾夺主,镯子上这么镶一排,也亏得有审美这么差的匠人,生怕晃不瞎人眼是吧。

这个问题有点深奥,她也不知怎么跟他解释,“还以为你会送本宫一支簪子。”

他不是对她的头饰最感兴趣。

季以舟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因荟宝楼里的成品没瞧着好的,掌柜的给出主意,取了原石来供他挑选,道可以按客人的意思定制。

约摸是那黑心掌柜想多挣点,提议定制一对“好事成双镯”。

这名字听着就合心意,待拿出样品,季以舟一见俩镯子,想法也是——跟镣铐差不多,这倒恰好……合了他深藏不露的那点儿心思。

镯子合上凝脂皓腕,璀璨夺目,略宽少许,他两根手指卡进去这么一提,陆霓双手即被牢牢锁死。

轻轻一扯,长公主跌进他怀里,“臣攒了两年俸禄才够买下它,殿下喜欢与否,都得笑纳。”

所以说,他何必攒钱呢,不如去廷尉府找彭经浩要一副镣铐,还省些功夫。

她挣出手,抹下镯子搁在妆匣里,重又坐回镜前,带些赌气道:“叫她们进来吧。”

季以舟在后抚住她双肩,透过镜子,目光游弋在气鼓鼓的小脸上,不明白她怎么就不喜欢了。

“何需她们,臣来服侍殿下便是。”

陆霓头上的凤冠早已除下,他手势熟稔取下钗环,将盘着的髻拆开,泄下一头青丝。

这一个多月,这些贴身琐事他早就做熟,又去打了热水来给她净面,连该用哪种花露兑多少水量,都一清二楚。

这等服侍人的手法,比之云翳还要在行,陆霓被他这份殷勤弄得有点儿心软,不再追究送她镯子的那点孟浪心思。

接下来,礼服、玄衣、里衬一层层除下,待得只剩下雪白中衣,季以舟打横抱起她,在耳边轻声问:

“殿下在发抖,冷么?”

室内新铺设的地龙火势正旺,四角还搁了炭笼,银霜炭幽幽红芒微闪,一室暖意盎然,煦若春阳。

拔步床前,明晃晃的龙凤喜烛映在她水凌凌的眸间,流溢忐忑与羞涩。

她与他早有夫妻之实,这些日子来肌肤相亲,至今夜水到渠成,本该是顺理成章。

从他在廷尉府救下她,再到后来的悉心照料,养病的这些日子,她原本的提防和戒备,在潜移默化间,被逐寸攻破。

陆霓对即将到来的事,怀着一丝渴望,同时发自本能地,深感畏惧。

烧软的烛泪无力缓缓垂淌,香鼎逸出恬淡幽香,她和他彼此气息相缠,情愫若隐若现,悄然蔓延。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同心佩、镯子,好事成双,裳裳和我心有灵犀。

陆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