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以舟看来, 和她的成亲不是小事,是他人生中头等重要的大事,可他不愿被她瞧出这份郑重, 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陆霓倒是真心无所谓, 宫中封后,已可预见婚宴那天宾客全无,冷清寂寥。

可她眼下心灰意懒, 并不想要什么盛大隆重、亲友祝福的婚礼。

比起构陷她谋害父皇, 太后这点把戏实在不值一提。

太后的阴谋本就上不得台面,只敢在阴森的廷尉府偷摸进行,若公布于众,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

是以那日季以舟进宫时, 太后甚至避而不提。

再说, 秦大明死了,太后自不会为一个阉人质问大司徒, 便只揪着季世子的事, 要向他讨个说法。

季以舟的回答不痛不痒:“昭宁与臣的亲事是太后钦定, 季澹横刀夺爱,臣难道要拱手相让?”

太后见他也要大事化小, 说成兄弟夺爱的家务事, 冷笑道:

“季司徒别忘了, 哀家还是你的姑母,澹儿是国公府继承人,你怎能一言不合就断他子嗣后路,对自家兄弟都这般下狠手, 季家有你这样的家主, 焉知是祸是福?”

太后说这些纯属借题发挥, 心疼季澹肯定也是有的,但她这个侄儿的秉性,注定不是做大事的人,如今这样,倒是可以安份点。

而这次赶在大婚前对长公主出手,也有不想季湛娶她之意。

没想到当初一眼看漏,竟让陆霓得了季湛这样强有力的帮手,这两人凑作一堆,别管是不是怨偶,将来联起手来跟皇帝做对,那才叫难对付。

再添前日崔氏进宫的一席话,太后听得眼皮子狂跳。

原来,不是兄长眼瞎,挑了这么个人继承家主之位,而是所有人都瞎了眼,被这心怀歹念的外室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太后心头隐隐生起,一步错、满盘皆落索的寒意。

如今季湛身居高位,手中握有朝廷大半的经济命脉,非但无法明面上对付他,还需处处受他掣肘。

就连解知闻,也频频规劝太后暂避锋芒,不要与他为敌。

诚然,解知闻肯如此帮他说话,也是因季湛手中捏着的把柄。

今次太后拿先皇的死做文章,欲要构陷长公主,疏不知,真相一旦揭露,太后要找麻烦,藏匿先帝遗孤的解知闻,首当其冲。

之后,季以舟只用一句话,就把问题又推回给太后:

既然娘娘想说家务事,那咱们便来谈谈,水运司筹备已齐,兴修运河的费用,娘娘打算叫季家出多少?

出多少全凭他这身兼户部的家主说了算,然而太后的想法,又有些微妙。

如今不光是季湛,整个季家,包括国公夫人崔氏,以及三个族老,都与太后有些离心离德的迹象。

季姝从前靠着外家和兄长的权势,在宫中坐稳贵妃的位置,如今却更倾向于依仗解知闻,既然家族与她离心,倒不如——

以兴修运河为机,搬空季家财富,功在千秋,为自己立名。

季以舟抛出的诱饵,令太后两眼放光,他这才淡淡提出自己的要求:

今后昭宁为臣之新妇,还请太后不再纠结旧日怨仇,如此,臣自当为娘娘尽忠尽职,如若不然,一拍两散……对谁都没好处。

利益摊开来说,才可各取所需,太后将信将疑,但只要他肯拿钱出来,便是暂时放长公主一马,也无不可。

虽是特意撞日恶心她一下,但长公主的嫁妆,太后为彰显大度,这些日子开始流水价地从宫里送到长公主府。

半月后,陆霓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肺腑间的内伤基本痊愈,已能下床,甚至可在日头充足的午后,在室外略加走动,活络筋脉,增养气血。

因先前的急冻症,她如今四肢仍略有僵直,灵活性差,按着两位医师的提议,有时会在午后去书房待上一阵。

写字本就可锻炼双手的灵活性,可她如今却不愿提笔。

书法一道,需要胸有丘壑,才可笔下书写乾坤,精气神一个都不能少。

而她的精气神,早已在水牢里,随着冰冷浑水流逝一空。

因此,她选择了作画。

书画本不分家,她的画技在京城亦是小有名气,借以疏通双手经脉,亦为打发消磨,养病的漫漫光阴。

书房窗外的梧桐树随风轻摆,昨夜下了一场雨,洗刷得枝叶碧绿油亮,在午后日光下浅浅投射出粼粼波光,映在窗畔,持卷静坐的男子身上。

季以舟这些日子很忙碌,户部的差事繁冗琐碎,比之军务的大刀阔斧,如今换成与人磨嘴皮子的政事,把他的性子磨砺得愈加沉稳凝持。

或许真是血脉使然,他很有做文臣的天赋,亦或者说,同他生父一样的佞臣。

从前他做三军督尉时,整个人如同刚打磨出来的宝石,锋芒凌厉,摄人心弦。

如今却像被人悉心把玩过的温玉,厚重的包浆使光华内敛,尽数藏于绝美皮囊之下,透出温润儒雅,唯有犀利的眼眸,方可略微窥见其城府深沉。

无论多忙,陆霓每日三次吃药的时辰,他必要赶回来,有时她兴致好,不愿窝在榻上睡觉的话,便索性推了下午的差事来陪她,用他的话说:

都是摊着手板来要钱的,给不给,得看本官高不高兴。

财神爷自是可以拿架子,回府来却在长公主面前做小伏低,明明事无巨细伺候得比宫女们还周到,态度上却依旧强横霸道,不容她有半分违逆。

陆霓只觉得,这人的性子真是古怪至极,如今即使不戴面具,也不知这张脸之下,是不是还藏着好几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她坐在书案前,盯着他看得久了,忽而提笔细细描绘,不多时,冬日暖阳下,男子温润如玉的一面,悄然跃于纸上。

宫笔画线条简洁流畅,于细微处着墨讲究,对着光影的半张脸明媚生动,刀裁般的五官亦显得温俊。

背光的那面沉冷,凌厉凤眸分明藏了杀意。

陆霓对着纸上的人愣怔出神,不知何时他已走到身后,炽热的呼吸就在耳畔: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裳裳……还说你不爱我?”

他牢牢记着,上次也是在这张书案前,她冷笑着说从未爱过。

陆霓缩了下脖子,咯咯轻笑。

如今她的体温仍是比正常人要低一些,每每都会被他的气息烫到。

季以舟挤进椅中,夺了画笔掷在案上,把她抱在腿上坐着,凤眸含情,带着无声的祈求,要她亲口承认。

陆霓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头懒懒倚在胸膛上。

“你上次怎么跟本宫说的来着——权势地位、钱财美人,你之所求,如今尽在囊中……也包括本宫,还不知足么?”

无论如何,她对他说不出爱这个字。

季以舟伏低些吻住她,热烈而缠绵,唇舌间热度毫无保留渡过来,噙着她温凉的唇,意犹未尽地摇头。

这些日子她事事顺从,夜晚同榻而眠时,小意温存依偎在怀,任由他轻怜蜜爱,在他的抚动下颊生粉晕、眼波如水。

可他还是觉得不够。

炽热的手掌探进衣衫,陆霓的眼眸很快氤氲水雾,全身酥软。

奈何她如今体质孱弱,根本经不住他过分深入的挑动,浅尝辄止,恋恋不舍放过她。

替她理好衫子,季以舟去隔间净了手回来,便又成了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似乎恰才举止孟浪的,根本不是他。

从架上取过一卷画轴,摊在案上给她看。

“殿下画功精湛,臣这里有张图,还要劳烦你参详一二。”

陆霓整个人蜷坐在宽大椅中,身体的余韵未消,狐裘雪白的风毛拂在红潮未褪的颊畔,颈上出了些汗,细密的狐狸毛黏在上面有点不舒服。

她懒懒抬眸瞥了一眼,是张庭院布局图,屋舍错落有致、花草扶疏山石嶙峋,景致颇具秀雅,另一部分画了室内摆设,仅看一旁标注的名称,皆是稀世昂贵之物。

“这是什么?”陆霓眯着眼看他,“你又要置金屋?这次打算养谁?”

“养只金丝雀,只供我一人取乐。”季以舟带着两分玩味,含笑打量她。

陆霓嗤地一笑,不置可否,“那这活儿,本宫帮不了你。”

季以舟喜欢她这样,吃醋使小性儿,才说明在乎他,偏要逗她生气,指了指。

“那这东西先留你这儿,看看有什么要添的,回头告诉我。部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诶……”陆霓扬声喊他,那人已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凭什么要本宫帮你参详,又不是本宫去住。”

陆霓瞄了一眼图纸,有几分眼熟,却也不是西九巷她去过的那间小院。

婚后得跟他住进昌国公府,她长叹着环顾四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这里,清净自在地过日子。

季以舟一走,两个大宫女便走进来,白芷手里端了一份厚厚的册子,茯苓则捧了只檀木长匣,都搁在桌案上。

“殿下,嫁妆单子出来了,您可要过目?”

陆霓连眼风都懒得瞥过去,只应了个嗯。

白芷心知殿下借口养病,对婚礼的筹备全不关心,可到底是大婚,新娘子这样不闻不问,多少有些不吉利,毕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

“除了宫里送来的那些,还有老夫人给您添的妆,奴婢想着,这个你大概愿意看看。”

陆霓生病至今,一点没敢叫老太太知道,外界对于此次长公主进廷尉府的事所知不详,再加上太后刻意隐瞒,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

原本想着大婚前,怎么都得养好身子去拜见外祖母的,谁想添妆倒先送来了。

长匣打开,里面是当年她母后出嫁时穿过的嫁衣。

陆霓招了招手,示意茯苓拿近,素白的手指轻抚上去,眼中含着沉沉的思念。

大庸朝有个习俗,家中长女出嫁,嫁妆中须带上一套母亲的嫁衣,如此代代传承延续下去,意在母女亲缘永不断绝。

寻常人家女子,还会亲手绣自己的嫁衣,但身为公主,陆霓自不必这么做,就算她十分满意这门亲事,心甘情愿亲自张罗,眼下也没这个精力。

另有一项习俗,是新人互赠信物,茯苓凑在跟前,小声问道:“殿下,给季大人的新婚礼,您打算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