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壮汉举着一顶肩舆, 若不是长公主这府邸建造得足够恢弘,恐怕高高在上的那位,会被直接拍在门外匾额上。

明晃晃的火把与烛灯映照下, 昌国公世子季澹居高临下, 俯视众生的眼神落在满满一院子护卫身上,手中折扇一收,指着陆霓大放厥词:

“彭大人好意相请, 长公主却不识抬举, 那就只能先礼后兵了。”

说话间,府外齐刷刷的脚步声铺天盖地响起,不过极短的时间,便将前门围得水泄不通。

陆霓微微昂首, 见季澹大剌剌半躺在舆轿上, 那条膝盖骨碎裂的左腿明显伤势未愈,歪斜僵直地抻着。

见她望着自己这条腿, 季澹新仇旧怨一同涌上心来, 恨声道:“陆昭宁, 今天本世子就要看看,你还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今夜城中空虚, 街上实施宵禁, 留守的城防司在各处城门严守。

陆霓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目光转向门外黑压压的士兵,看服饰并非城防司,却是统一的军中制式。

这样一支军队入城,不可能不惊动兵部, 那么……季澹是从何处调来的兵?

她转而看向吕良, 后者神色肃然, 一手紧紧握住刀柄,眉头深蹙,见她望来,微一摇头。

显然,以百名府兵之力,突围难度极大。

“哈哈,怎么样?”

季澹毫不介意唱独角戏,即便长公主由始至终也没搭过一句话,他高坐在上眉飞色舞,一副踌躇满志。

陆霓回过头来,仍是冲着彭经浩,“正监这是何意?如今廷尉府是季世子说了算?”

以何种由头带走长公主,正是彭经浩面临的难题,皇室宗亲可不是平头百姓,即便证据确凿,按规制也得等圣上御批到,才能拿人。

若非季世子忽然登门,实际在前夜遭季湛恐吓后,彭经浩心里早已打退堂鼓了。

然而眼下这形势,就算真能把人请回去,万一不能坐实罪名,接下来倒霉的就是他自己。

他此刻左右为难,掺合进太后和长公主的权势之争,他这小鱼小虾动辄就得掉脑袋。

“下官奉劝殿下,还是随我等走上一趟吧。”

如今他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否则真动起手来,怕是刀剑无眼。”

“誓死守护长公主。”

百名护卫蓦地齐声高喝,雷动震天,惊得舆轿上的季澹身子一歪险些栽下来。

他暗自庆幸,若非跟解太尉弄来这支军队,这次大好机会,恐怕真要让长公主逃脱了。

“给我上啊,本世子倒要看看,谁敢反抗的,给我统统杀了。”

季澹抖着手疾言厉色,门外领兵校尉一声令下,近千名士卒向内推进。

吕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公主,末将率人杀出一条血路,送您安全出城……”

白芷、茯苓、鹃娘等人围在陆霓身旁,虽被这阵势吓得花容失色,却在看到长公主仍意态淡定时,却也都强自定下心神。

长史魏兰安前些日子去封邑处理事务,昨日才回,他到底有官身,尚且镇定几分,扬声对彭经浩说道:

“彭大人,此事不合朝廷律法,季世子擅调私兵围攻长公主府,这是谋害宗亲的大罪,本人宗正司署长史魏兰安,亲眼目睹,除非今夜你将此地之人全杀光,否则一旦事机败露,定难逃罪责!”

白芷拉住茯苓和鹃娘,低沉的声音微微发颤,“待会儿你们两个想办法出去,到肃宁侯府报信。”

陆霓回过头,除了白芷,其他两个脸都吓白了,她苦笑道:“侯府只有老太太在家,你让她们去报信儿,把人吓出个好歹怎么办?”

“殿下。”白芷紧紧攥住她的袖子,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郡主又不在,老夫人是一品诰命,若殿下真去了廷尉府,起码她老人家还可想想办法……”

她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其实心里早就慌得没了主意。

陆霓微微愣怔,似是到这时才发觉,偌大京城,她竟连一个可投靠求助的人都没有。

“不能告诉老太太。”她淡声道,语气不容置喙。

外面的兵卒涌入,立时与吕良等人对峙住,双方兵戎相见,激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门外静了静,响起个尖利的公鸭嗓,“太后懿旨到。”

彭经浩周身冷汗顿时止住,心头长出一口气,感觉捡回条命来,这么件糟心的案子,总算不用他自己头上这顶乌纱来扛了。

秦大明高举黄绸御封迈进府门,面上是不可一世的狂傲,面南而立,宣道:

“奉太后娘娘懿旨,廷尉府即刻缉拿昭宁长公主,钦此。”

旨意含浑不清,即无事由亦无权责,然而有了这道圣旨,彭经浩总算又有了底气,朝头顶的季世子打了个手势,示意暂缓武力干戈。

再对上长公主,有了十足的淡定,抬手道:“殿下请吧。”

先礼后兵,外加一道圣旨,三管齐下,陆霓知道,今日这廷尉府她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实际在那晚听完陆霏的话后,她已在心里琢磨得七七八八,料到太后必定会在哪个节骨眼上,给她按个难以洗脱的罪名,这才会布下祭天大典这个两难的局。

眼下无计可施,因为阿瓒还在太后手里攥着。

“好,本宫就同你等走这一遭。”陆霓语声沉稳,走上前去。

吕良退至近处,挡在她身前,迟疑道:“殿下……”

他心下为难,此地奋力一搏,他尚有几成把握,护着殿下出府暂避,但城门现下早已关闭,要想出城又是一道难关。

而眼下最难的是违抗圣旨,单这一条,殿下便罪责难逃。

“殿下……你有何吩咐?”他咬了咬牙,收刀入鞘,决定立刻往堒台求援。

陆霓看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移步绕过他时,身后白芷立刻跟上,把茯苓往后推,“我陪殿下去,你守好家。”

茯苓死死扯住长公主的袖子不松,泪流满面,却意态坚决,“殿下,奴婢也去。”

陆霓驻足,水润的桃花眸凝着浅笑,“你们几个,本宫眼下一个都用不上了。”

“昭宁殿下,请吧。”身后,秦大明抄着手冷声催促。

陆霓轻轻把她俩的手从袖子上撕掳下来,步履沉稳,回身向外走去。

*

廷尉府的阴森可怖,令人谈之色变。

形状古怪的各色刑具,铁制、木制、陶土的都有,无一例外染着斑驳血污,那是无数个活生生的人,最后变成一团碎肉骨渣,留下的印记。

曾经被缚在上面承受酷刑的,早已死无全尸,却似乎魂魄仍被禁锢在此,永生永世不得逃脱。

若侧耳细听,还能隐隐闻得萦绕其上的凄厉惨号。

及至镣铐、火盆、水牢、尖刺嶙峋的囚笼……

充斥浓重血腥气及腐臭,冲刷出的血水,顺着地面纵横的沟壑迟缓淌动。

这便是廷尉府的审讯堂。

通常办案的府衙高堂明镜,光明正大,审讯依照流程,人证、物证、供词概不可缺。

但在廷尉府,这一切都不重要。

此地常年阴暗,密不透光,只因身在其中的犯人,唯一的利用价值,便是藏在肚里的秘密,一旦吐露,便如最卑微的蝼蚁,不须审判定案,死得悄无声息。

两侧长长的通道尽头,向下通往深埋地底的诏狱。

此时,一间地牢中,一个肢体残破的男人趴伏在地,蚊蝇被血污吸引而来,围着他乱轰轰嗡鸣。

桔梗缩坐角落,呆滞的目光落在哥哥身上,如同看一件死物。

“二丫……”地上的人又一次醒来,在求生的边缘苦苦挣扎,“救救我,你不能看着大哥死,咱们老周家绝了后,爹娘在天之灵……不会原谅你的。”

桔梗嘴唇翕动,麻木的脸上生出一丝动容。

周通艰难抬头,透过被血结成团的污糟乱发,苦苦哀求。

“我是被你拖累的啊!不然那些人杀了那太医,为什么偏要栽在我身上,二丫,我冤呐……”

“谁让你要卖我。”桔梗神情似哭似笑,喃喃自语,“你知道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活着有多难……”

她在宫中谨小慎微多年,才被皇后相中,在长公主身边做了大宫女,以为苦难终于到头,却被秦公公胁迫,身不由己,成了替太后监视长公主的眼线。

上次来时,周通身上没挨刑,让她生了一丝侥幸。

桔梗双眼无神,冷漠地看着哥哥,他当晚撞见张太医时,从他那里得到葵脑,当时留了个心眼,被衙差抓捕前,就藏在屋后的石板下。

她连夜赶回临安,取出东西后曾想着找个机会交给长公主,提醒她太后的奸计,以此换得她和哥哥的生路。

然而一念之差……

和当归去后园时,那小丫头无心的一句抱怨:

桔梗姐姐,我想回家了……殿下信任的只有白芷和茯苓两位姐姐,对咱们却总是提防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

在太后和长公主之间摇摆不定的心,在那一刻莫名奇妙生出坚定。

要取得殿下的信任太难,且,长公主如今自身难保,唯有投靠太后,才是出路。

仿佛鬼使神差,她用石头砸死当归时,竟没有丝毫犹豫。

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哀求无果,周通又转为破口大骂,“娘说的没错,你这赔钱货就是个煞星,生下来克死咱爹,娘死了……现在连我也要死了,一家子死绝,你高兴了吧?”

桔梗麻木的脸上裂出一道笑靥,语声低不可闻,“是呀,我是挺高兴的,你们都死了,可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