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霓拿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长发, 话题一转,柔声道:“令堂肯定生得极美。”

季以舟这会儿的情绪,明显跟刚进门时不一样, 大抵是不想提程家的事。

其实在她来说, 关注人的长相,总比追究一件祖传兵器更来得擅长。

季以舟在她身旁坐下,手肘支在案上, 撑头看着她, 语气柔和下来,“殿下如何知道?”

陆霓拿梳子挑了下他的下巴,轻佻一笑,“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季家子弟的长相, 大体上来说称得上俊俏二字, 昌国公季威一脉相承下来,包括季澹, 都是风流倜傥的皮相。

若季以舟和他那些亲兄弟站在一处, 绝对是最拔尖的一个, 尤其那双狭长上挑的凤眼,独一无二, 当是从他母亲身上继承来的。

季以舟唔了一声, “以后我儿子肯定生得更好看。”

“嗯?为何?”

陆霓反应慢了半拍, 就听他道:“像你。”

这人他……调戏本宫!

陆霓本是要打趣他的,结果自己反被取笑,立刻反唇相讥,“怎么, 这会儿不拿宸哥儿当儿子了?”

季以舟转头去看窗外, 不理她了。

这件事第二天他就查明了, 问的是二房季九郎的新妇,凌家三夫人的外甥女。

果然,凌宸是肃宁侯的遗腹子,也是凌家二房、三房的眼中钉。

她没骗他,是他自作多情。

陆霓一句话就把天儿给聊死了,只好讷讷闭上嘴。

其实有件事她很好奇,季以舟的母亲家世好生得也好,季威把人带回国公府纳为妾室,甚至贵妾都是有资格的,为何要养在外面?

不过这事儿她不好开口问,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

这个人,身上还藏着很多秘密呢。

她一边琢磨,一边慢慢梳头,季以舟看了一会儿,不耐烦起来,“还没好么?”

一头长及腰间的乌发,像绸缎般丝滑贴服,不知每天要花多少时间打理,怪麻烦的。

陆霓回过神来,搁下梳子,对镜愁眉不展,“本宫又不会梳髻。”

把她一个人掳到这儿来,连个给她梳头的人都没有。

季以舟哑了半晌,忖着叫那边秦双过来给她梳,恐怕她更不乐意,一时没了主意。

“要不……我现在回府里给你找个人来?”

陆霓恨恨白他一眼,这会儿才想起来,早干什么去了?

“你刚才……还有多的发带么?”

话一出口,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先前这孟浪之徒在榻上戏弄她时,解了头上的发带在她身上……

季以舟冷白的面容泛起红晕,眼尾含情,挨在她颊畔,戏谑轻笑:

“殿下……想要?”

一语双关,让她无法回答,陆霓面红耳赤,转头去看榻上。

她睡着的时候,这人已经把满床凌乱拾掇齐整,哪里有那条发带的影子。

再说……没洗过,她才不要用。

她满屋乱看,最后在洗漱的架子上找到几根垂挂的发带,挑了根纯黑的系住一头长发。

由头到尾,这男人只在边上抱着手,看她的笑话。

陆霓发誓,再不要来他这破地方了。

说破倒也不至于,她大抵能猜到,这座小院外面有人日夜把守,里面存的都是对他来说,大有深意之物。

跟她寝室内间的架子一样。

这般想来,他倒是个颇为念旧的。

出到门外时,陆霓面上恢复一贯的清冷,和季以舟拉开距离,回头淡淡看他一眼,“该送本宫回去了吧。”

季以舟眼中笑意褪去,这女人翻脸比翻书快,伸手牵住她,“那边的人,去见见。”

陆霓在他掌心挣了几下,挣不脱,只得由他牵着,哦对,本宫是来见人的,不是来跟他……

她闷闷吐出一口气,颇觉心烦意乱。

进了前面的小院,两侧厢房人影绰绰,霍闯先奔出来,在廊下兴高采烈喊了声“大人”,再向长公主恭敬行礼。

“末将参见……”

就见他家大人大步流星,连个眼神儿都没扔给他,倒是长公主被他扯得快飞起来,百忙中回头看了他一眼。

霍闯不由讷讷挠了挠头,灰溜溜退回屋里。

一旁隔间落着厚帘,有刺鼻的药味从里传出,季以舟道:

“当日寻到耿清彦时,他伤得颇重,医师说心神受创,恐怕还要再将养些时日才能醒。”

陆霓与他分坐上首,侧头纳罕看他,“那你带本宫来做甚?”

不会真要见醉风楼那姑娘吧?

季以舟语气淡淡,“去杜县的人回来,张院判那位友人是个香料商,去找他是为一味名叫葵脑的奇香。”

说完,陆霓面上的温柔如水彻底落尽。

门外进来个女子,低挽垂云髻,青衫素饰,低头跪地拜了两拜,嗓音脆生生的,“民女秦双,拜见长公主殿下。”

陆霓看向季以舟,他道:“起来说话。”

秦双起身时两手攥紧衣袖,抬眼偷瞧长公主,接着就愣住了。

这般尊贵的金枝玉叶,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今日竟亲眼见着了,先前单瞧那套华丽繁复的衣裙,秦双都觉着跟做梦似的。

上首之人容色绝美,只那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便让人生出圣洁不可侵犯、只想匍匐跪拜的冲动。

一身华服锦衣,乌黑油亮的长发……却只是简单束在脑后。

秦双好生疑惑,莫非,这是京城最时新的打扮?

陆霓等着听下文,眸间含了一抹冷意,也在默默打量她。

这女子身姿如弱柳扶风,削肩楚腰,行动间透着小意,与她上次在蕴秀殿一瞥间所见那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长相娇美,眉眼间掩饰不住的风尘气,令人一眼就知她出身。

当日的假漪妃若真是青楼女子,即使相貌与刘婉分毫不差,但气质上,怕不是一两日功夫就能伪装成的。

陆霓到如今仍是不解,父皇怎会昏聩到连人都分辨不清。

就听秦双絮絮叨叨,先说了她和刘烟一同出身秦楼,再被卖到京城,及至后来刘烟被人赎身带走。

最后才说到葵脑上,“秦楼有则传闻,道十来年前,有香师配出一味合欢香,主料就是葵脑,取名‘梦天仙’,功效奇特,恩客用了不仅能助兴,看眼前的姑娘啊,个个胜似天仙。妈妈们都说这是好东西,姑娘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是叫个送茶水的小丫头顶上,恩客们也瞧不出来……”

秦双说到兴起时,一连串娇笑直如莺啼燕呖,明显是从前的职业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随后瞥到上首两位的脸色,吓得打了个嗝,这才止住声儿。

她所说的,陆霓自是闻所未闻,此刻心头压着沉沉怒火,又觉羞愧难当。

一想到季以舟上次还拿这事讥讽她,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

攥紧的手,指甲嵌进肉里仍不自知。

季以舟伸手过来,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强硬不容她抗拒,一根根掰开手指,看见白嫩手掌上压出几道深深的印痕,眸底一黯。

他阖住那双小手,与她五指紧扣。

“接着说。”

秦双愣着看他两人的动作,这才回过神来,忙继续说道:

“后来梦天仙就禁了不许人再用,因为这东西用多会上瘾,起先是楼里有位恩客,一住三月不走,银钱散尽后被赶出来,因断了香,四处找人借钱,住进最下等的瓦窑,不过半月就马上风……死在个窑儿的肚皮上……”

“够了。”陆霓极轻地吐出两字,起身匆匆向外行去。

秦双形容呆滞,随着她一阵香风从身边过去,扭头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问:

“大人,奴……是不是说错话了?”

季以舟不答,眸光深沉缀着那道背影,缓步远远跟在后面。

待到了湖边,就见长公主坐在一方青石上弯腰干呕,一声声宛如撕心裂肺。

季以舟听得揪紧了心,刚要上前,陆霓听到脚步声,猛地站起,退后两步。

“别过来!”厉声喝住他,陆霓一手掩唇,清冷面容因呛咳泛起潮红,眼中噙泪,另一只手不停地抹。

“季以舟,你再逼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季以舟止住步子,剑眉深蹙,脸色苍白。

“本宫的笑话好看么?”用力抹过的眼角殷红似要滴血,眼里再无一滴泪,“你今日专程带本宫来此,就为这个?”

季以舟不说话,只怔怔看着她。

“是,真相难如人意,真是可悲呵。”陆霓喃喃自语,垂首轻声笑起来,笑着笑着,陡然转至悲音。

在她脚步踉跄刚起,季以舟飞扑上前,拖住她向后栽的身子,把人紧紧扣在怀里。

他以为她会放声痛哭,情绪激动,或是怒极大骂他一顿。

可怀里的人只是紧绷着身子,紧到微微发颤,极力压抑悲愤的情绪,一次又一次深深吸气,却不肯再掉一滴泪。

陆霓心头如翻江倒海,便是父皇驾崩那夜,她也不曾这么激动过。

知道了全部真相,还是在这个极尽奚落过她的人面前。

她无地自容。

即使痛苦,可她理智尚存,知道自己是在冤枉他,他带她来并非为看笑话,可她就是想向他泄愤,全怪罪到他头上。

他越是在眼前,她就越难受,为什么他就不能远远走开,不要在这么难堪的时候,偏要杵在她面前!

紧咬住的唇瓣渗出血来,季以舟当机立断,屈指敲在她耳后。

陆霓软倒在怀,强撑的力气仍未完全松懈,牙关紧阖,贝齿咬唇不放。

季以舟吻住她,唇舌温柔化开最后一丝倔强,抵着她的额,闭目良久,缓缓睁开时,深邃眸间尽是怜惜。

原来她并非高不可攀,清傲立于尘世之外,她也是这红尘中人,有喜有悲,有不尽如意的无奈与难以割舍。

他们是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假期到了,预祝小可爱们玩得开心,好好休息。国庆期间阿柏还是保持日更,每天下午3点,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