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走的时候魂不守舍, 前脚刚离开,季以舟自临湖一侧的回廊转进花厅。

“长公主这么吓唬自家妹子,可不厚道啊。”

陆霓闻言, 头都没回。

这人定是打小没跟兄弟姐妹相处过, 怎地每回她和姐妹说话,都跟边上偷听呢?

伸手拿过二公主遗落在旁的团扇,陆霓也学着那半掩娇容的模样, 仅露一双弯弯眉眼。

“你又知道了……”

适才她的确是存心吓唬陆霏, 一来出口恶气,也好叫这爱嚼舌根的丫头知晓,在太后面前耍小心思,是要吃大亏的。

季姝已不是从前那个只管着半边后宫、不受宠的贵妃, 如今朝堂上下, 都得听她的。

“太后娘娘的隐私被你窥到,你这个当家人, 该当如何?”

陆霓微移团扇, 勾起的绯唇隐带一抹嘲讽。

先前他不是很忌讳国公夫人进宫见太后么, 这会儿倒不着急。

季以舟在她对面施施然落坐,话说得简单, “太后给新帝选后, 择定十九娘。”

陆霓带点茫然, 仰头去瞧立在一侧的白芷,她略一思忖答道:

“十九娘子季嫣,是国公夫人的老来女,下个月及笄。”

哦, 原来如此。

太后先前笼络解家, 想把淳安嫁过去, 眼下恐防私情败落,又忙着向本家示好,下一任皇后仍从国公府出,方可稍稍安抚季家。

“仅此而已么?”

新帝尚未及冠,太后听政的日子且长着呢,轮到皇后当家,不知要猴年马月,季家这就满足了么?

陆霓搁下扇子,神情转而凝重,清凌凌的桃花眼澄澈盈然:

“本宫若没记错,先时昌国公为着开凿大运河一事,没少在六部钻营,先帝没让他称心如愿,现今换了太后,又将如何?”

午后柔和的阳光投在她晶莹如雪的粉颊上,好似给芙蓉玉面拢上一层内敛的华光,虽不摄目,亦有一股令人只可仰视的贵气。

季以舟漆黑的眸幽邃难辨,望了她好一会儿,似笑非笑道:

“时政之事,自有朝臣们去做,长公主不如先保全自身。”

避而不谈,还暗指她干政,陆霓试探不成反讨个没趣,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转而看向窗外,闲闲转开话题。

“呵,一连下了几日雨,这天儿总算是要放晴了。”

若季以舟仅是掌管军务的武将,陆霓对他的忌惮也不会那么深,可他手中还握有户部权柄,即等同于大庸朝廷的经济命脉,全在他一念之间。

昌国公季威借征收赋税中饱私囊,把国库变成他季家的私产,再用这些钱大兴漕运,以朝廷之名开凿由都城至江州的大运河。

表面看来,实为利国利民之壮举,利在千秋,却不能不考虑到,弊在当下。

大庸百姓这些年苛捐杂税甚重,早就民不聊生,大肆兴修运河,劳民是其一,财也并非全由季家出,反而又是个敛财良机。

且季威提出的议案,此后运河建成,漕运权自也归他。

这才是真正长久的财源。

朝廷乃至皇帝承担骂名,好处则被季家收获,因此始终得不到正熙帝首肯。

如今换了季以舟当家,他又会如何抉择?

“本宫听云翳说,督尉的毒已基本清除,不知身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她语带关切,实际是想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季以舟眸色暗了一瞬,手扶在胸前,轻咳一声,“那日淋了两趟雨,回去后感了些风寒,影响伤势复元,恐怕……还得缓几日。”

伤后两日他确实有些发热,不过这点病痛在他算不得什么,何止是长公主想赶他早走,就连李其每日也要催上一遍。

军营的事李其还能跑跑腿,这几日户部官员频频来找,政务上这小子就抓瞎了,这会儿也顾不得主子的姻缘大事,只想叫他快点出来拿个章程。

除了公事还有私事,国公府那边,密事堂几个老头子各有算计,从中取得平衡在季以舟来说并不难办。

实际长公主的直觉没错,他心下忌惮的正是国公夫人。

季威中风后,崔氏始终按兵不动。

外人看来,户部司农把持朝廷赋税,替昌国公大肆敛财,但其实季家起码有一半的财路,来自另一批人,而这份暗线名单,就在崔氏手上。

先前他刻意挑起族老们对太后猜忌,眼下大可让他们先周旋着,他从旁静观其变即可。

另就是霍闯已进驻西九巷,消息放出去后,果然有两三拨人前来打探,解知闻将有动作,必就在这两日。

*

解知闻收到宫里递来的消息后,略一揣度,季湛应当就在长公主府不假,叫过心腹赖方庭,问道:

“合华院那边,肯说实话了么?”

“那位……都交待了。”

赖方庭俯身回禀,“她和那个叫琴双的妓.女,两人都是从那地方出来的。”

解知闻冷笑一声:“既求到本官这里救她出宫,又何必再藏着掖着。”

赖方庭想了想,问道:“这……可是登基大典那日,被季督尉察觉到什么了?”

“那倒未必。”解知闻道:“说不得,是季威交待过他也未可知。不过这个季湛,行事倒真是不依章法,就这么把人从醉风楼赎出来,养在西九巷,是想向本官示威么?”

赖方庭面色沉凝,“那、太尉,咱们如今怎么办?”

解知闻眼中晦暗不明,半晌却笑起来:“想来毒箭的亏他还没吃够,你派些人今晚过去,试试底细。”

“是。”赖方庭抱拳应喏,“属下这就去挑人。”

这日晚间,季以舟见着东厢的灯早早熄了,心道刚好,换了身衣服悄然出府。

李其牵着马等在后巷,见了他压着声音兴奋道:

“主子,人已经过去了。”

季以舟微微活动一下左肩,翻身上马。

玄衣黑马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低缓一笑:“闲了这几日,该松松筋骨了。”

说罢,打马往西九巷疾驰。

戌时刚过,夜空湛蓝如洗,一弯蛾眉月扣在梢头,陆霓悄然走出书房,借着月色微光朝寝室那边张望两眼。

这几日与季以舟比邻而居,总有种被他时刻监视的错觉,搞得她莫名心虚。

请他去住嘉风馆,说伤重走不得,每日李其过来,两人倒远远避到苑门外去交谈,哪有一丝走不动道的样子?

还两次跟着她去了外府呢,分明就是糊弄人的托辞。

如今她在自己府里,行动跟做贼似的,好生不自在。

今夜挨到这么晚,估摸着季以舟早就睡熟了,陆霓这才溜出来,绿卿斋那边连递了几次信儿,她得亲自去一趟。

书坊筹备得七七八八,大约再有几日就能开张。

昨日戚横元叫人来回,重金求帖的消息放出去后,已有几个制赝高手前来探路,其中两人,正在陆霓的怀疑名单上。

穿过竹林,戚横元已在园门前等候,陆霓跟着他进到室中,拿起搁在书案上的一张手稿,在灯下细看。

“这份是郑通的。”戚横元说着,从案上拿起另一张,“这个是蓝三爷写的。”

她之所以挑《伯远帖》做诱饵,是因上面有几个字,恰好与遗诏上被篡改过的那部分相同。

耿太傅少年时习字,临得正是汪氏字帖,虽则早已自成一派,到底笔韵走势有相近之处,内行人眼中立见分晓。

陆霓将两份都仔细瞧过,问戚横元,“这个郑通,是否就是南源巷清开书坊的那位?”

“不错。”戚横元点头道:“说到仿制名家墨宝,京中首屈一指自然要数蓝三爷,郑通是这两年才起来的,这人做事没什么底线,只要给钱,什么活儿都接,听说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是个挥霍成性的烂赌鬼,郑通赚得再多,也填不满这无底洞。”

“就先从他下手吧。”

陆霓搁下两份几乎完全一致的书稿,“蓝三在这城里到底有几分名声,家大业大,不敢胡乱接活,倒是这姓郑的,家境落魄,更容易叫人有可趁之机。”

戚横元其实到现在还没明白,长公主要找制赝的行家里手,是打算做什么,不过多做少问,一向是他行事的准则,便道:

“长公主打算怎么下手,还请明示。”

陆霓坐在椅中,腰背笔直微微倾身,两肘支在案上,跟他交待一番,最后道:

“这些事,我再让吕良抽两个护卫,协助你去办。”

戚横元应下,之后说起书坊开业,“铺子里已基本收拾停当,今日还来了位贵客。”

“谁?”

“御史中丞王大人。”戚横元笑道:“这样一来,咱们培元书坊还未开张,名气已是响当当了。”

“王清?”陆霓心下了然,“可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看了看,倒是殿下的那张《伯远帖》,他看了好一会儿。”

戚横元又道:“王大人还说,开张那日他会来捧场。”

“到时本宫自也是要去的。”陆霓颔首,说罢起身向外走,摆了摆手,“你忙吧,不必送。”

她手里提了盏琉璃灯,独自步出院门,前方凤凰树后,转出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郎。

姚子玉粉白脸颊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长公主殿下,子玉在此等您好一会儿了。”

陆霓微一挑眉,语气清淡,“何事?”

姚子玉一双含情眼脉脉凝着她,轻声道:

“殿下,子玉有一物,想赠予殿下。”

说着,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串好似是红珊瑚编织的珠串。

陆霓莫名叹了口气,纤指一挑,提在手上看了看,哪里是什么珊瑚,却是一串红豆。

这东西恕她眼拙,倒真是头一回见,指尖捻了捻,客气答了句:“有心。”

“红豆系相思,最是情长,殿下……”

姚子玉声音微微发颤,“子玉倾慕殿下久矣,还请殿下垂怜……”

陆霓跟着他这调子,只觉浑身寒毛也跟着抖了一抖,正待开口,便听身后一声冷哼,她心下一惊回过身来。

可以想见,她此时的表情看起来——像做贼被当场拿住。

季以舟大步而来,劈手夺下她手里的串子,大掌捏住她胳臂,拽得她一个趔趄,顷刻间远离了姚子玉的深情告白。

“昭宁,良宵一刻值千金,你今夜……真好兴致。”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你背着我偷会情郎!

陆霓:你这分明是贼喊捉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