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以舟躺在长公主的绣榻上, 四周充斥得全是她的气息,甜香甘幽,扰得人心神不宁, 哪里睡得着。

索性坐起, 借着淡淡烛光,打量那一架子稚趣可笑的小摆件。

原来她喜欢这些,可不大符合清冷华贵的长公主形象。

他挪开视线, 起身踱至窗边, 瞧见东厢灯火尤亮,静静凝视那处,心头仍残留几分怅然若失。

母亲死后,京城乃至幽州, 所有知道他与程家瓜葛的人与线索, 已被他消除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军中几名程家旧部,以及解斓。

此外, 这世上知道他身世的, 便是昌国公夫妇。

但他没想到的是, 皇座上那位被世家摆弄得毫无招架之力的皇帝,竟然也知道。

应是长公主找人调查他时, 走漏了风声。

首次进宫觐见, 皇帝单独留了他一刻钟, 神情严肃询问华清园那夜的事,他如实说了,却瞒下长公主要杀他的实情。

皇帝话语中隐隐的暗示与提拔之意,在他看来并不意外, 只是事到今日, 皇帝平静表面的背后, 疯狂之举还是令他叹为观止。

作为皇帝,引敌入关,罔顾边关数万将士及子民性命,他是昏聩无能。

但作为父亲,他倒是极其合格的。

然而驾崩来得如此突然,却是季以舟始料未及。

以宫中对毒物的防范之严,太后不大可能冒这个险,到底季威那老匹夫,在刘烟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收到解斓的信时,他便意识到迫在眉睫,只得先下手为强,最后也没能从季威口中逼出实情。

这一夜他孤枕难免,陆霓却在书房酣睡一宿,到得清晨起来洗漱过后,便回寝室探望伤患。

刚到门口,见管家鹃娘匆匆而来,语气古怪:“殿下,有人找季督尉。”

陆霓心下一紧,解知闻动作这么快?

寝室的门打开,季以舟从内走出,“应该是李其,殿下让他进来吧。”

鹃娘一眼瞧见这位从长公主房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寝衣,惊得几乎下巴砸到地上。

怪道找季督尉找到府里来,她刚才还奇怪呢,忙道:

“啊没错,那人说……是季督尉的侍从。”

陆霓这才松一口气。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夜云翳贡献出来的,跟季督尉赌咒发誓说全新的从未穿过,这人才勉强接过换上。

云翳较他略矮,也瘦得多,这衣裳穿在季以舟身上,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瞧着有些滑稽。

她原要吩咐人,今日给他赶制两身换洗,这下他的人找上门了,倒免得她张罗。

她两手扣在肩头搓了搓,抬脚进门。

一旁鹃娘还没走,探询的眼神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两下,完全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这会儿惊呼道:

“哎哟我的殿下,您怎地穿这么少,昨儿夜里下雨了,这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您可小心别着凉了呀。”

陆霓心道:本宫这不正赶着进去添衣么,朝她摆摆手,示意赶紧带人过来,三两步越过季以舟,先一步进门。

今早起来确实比昨日冷不少,她索性抽了件薄锦里子的狐裘,暖暖和和裹上,这才回过身,看见季以舟跟着进来。

在他脸上端详一下,失血过多脸色依旧苍白,眼底更添一道乌青。

“督尉昨晚没睡好么,待会儿把汤药喝了,还得多休息,伤才好得快。”

好让我早点走么?季以舟瞧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又生起两分怨气。

“殿下这屋子里贵重物件儿太多,臣一夜如履薄冰,怎敢安睡。”

“不过是些寻常小玩意儿,哪里就贵重了。”

陆霓挥挥手哂笑,自顾自走到妆奁前坐下,“季督尉如今可是大庸首富,本宫班门弄斧,岂非自讨没趣。”

让你住嘉风馆你又不肯,本宫寝室都让出来了,还想怎么着?

季以舟走到矮榻边,一坐下袖子和裤管又往上缩了一大截,这捉襟见肘的模样,着实不像富贵之人。

“殿下何必取笑臣,在殿下眼中,臣就是山野乡下长大的穷小子。”

陆霓挑了支白玉茉莉小簪,在鬓边比了比,闻言抬眸笑睨他一眼,并不接话。

她今早起只让白芷简单挽了发,素颜净饰,脸颊因一夜好眠生起自然红晕,好似白玉生翡,娇美浑然天成。

回眸间流露的风情,全然不必以外物衬托,便如三月枝头热闹的桃夭,灼灼其华,自有一番妍丽风流。

季以舟不由看得出神,只觉与她独处一室,他身着寝衣,她则晨起懒梳妆,与寻常夫妻相处一般无二。

意驰神往间,不小心扯动胸前箭伤,一时难以分清,是新伤亦或旧痛,但那血肉深处的痛楚,却与过去这些年想到她时一样。

浮起的情愫又被按下,他淡了嗓音,问道:“当年殿下曾去庄院查过我?”

陆霓“嗯”了声,倒也毫不避讳,“就连幽州也派人去过。”

“查到什么?”

“一无所获。”陆霓随意一摊手,“季督尉把线索断得很干净。”

季以舟心说:若你当时迟个两月,那才真断得更干净,先帝便不可能瞧出端倪。

程家的事,早被季威抹除得七七八八,但当年幽州第一大族的衰败,做为皇帝还是知道一二的。

这时门外传来通禀的声音,陆霓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她的屋子,连鹃娘都极少进来,他要在这里见手下么?

就见季以舟站起身,“臣出去见他。”

倒颇为乖觉,陆霓满意看着他出门,这才叫白芷她们进来,把她日常用的东西收拾到书房去。

季以舟远远走到院中凉亭,李其跟上来,神情关切低声问道:“主子,你伤得如何?”

“小事。”季以舟摇摇头,手在石案上轻敲两下,“太后身边那个叫茜娘的宫女,是太尉的人,你这两日安排人手,拿了她送回府里密室堂,让族老他们自己审。”

宫禁由他督管,解知闻出入不该瞒得过他的耳目,原来是那人拿着太后的腰牌打掩护,昨夜他亲眼撞见寝殿内**,也正是茜娘在外望风。

恐怕太后自己还未知晓,身边最亲信的宫女,是解知闻的眼线。

有了这人的口供,季家与太后离心离德就在眼前。

李其应下,又禀一事,“前次您让打听张院判死因,临安县衙的人说,因是宫中御医意外身死,这案子被廷尉府接管,连尸首也要去了,还有当日撞死人的那名醉汉,现关在诏狱。”

“彭浩经那人惯会左右逢源,看来是太后下旨了。”

季以舟微微皱眉,“过几日我去亲自会会他。”

李其神色担忧,“主子,昨夜的事,解太尉怀疑到你没有?唉,如今宁通和霍闯都不在京城,要真跟那边打起来,咱们人手不够。”

“真打是打不起来的,你少操这个心。”季以舟说道。

他掌京畿兵权,解知闻则管着整个兵部,看似将他也囊括其中,但这两年玄天骑的人马只听他的,他倒巴不得解知闻武力夺权,才好见真章。

这次险些吃了暗亏,解知闻这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倒真小觑不得。

而他,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霍闯还有几日回?”

“就这一两日了。”李其答道:“刘大人在京郊有座庄子,先迁到那儿住些时日,再回扬州老家。”

季以舟将昨夜中慢毒的事跟他交待一番,“你叫人盯紧解知闻,等霍闯回来,让他带人进西九巷,然后就把消息放出去。”

这是要来真的了,李其眼神大亮,“那老小子手上藏了不少好手,昨夜连主子你都受伤了,但真跟咱玄天骑来硬的,我倒要看看吃亏的是谁。”

他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去干一架。

季以舟勾唇一笑,兵权在手,武力上的事,他身在暗反而被动,倒不如亮到明处,借此消耗解知闻手中那批暗卫。

两人又商议了些别的事,亭外阴雨绵绵,季以舟伤后体虚,竟觉出凉意来,起身道:“你去吧,这些天有事就来这儿找我。”

李其喜滋滋“嗳”了一声,没想到主子这一受伤,长公主这般着紧,特意留他在府里养着,看来主子和未来主母的感情,升华得不是一点半点呐。

不过,季以舟这一站起来,不合身的衣衫着实显得寒酸,李其忙道:

“小的这就回去,把主子的衣物送些过来。”

季以舟嗯了一声,往回走两步又停下,“哦对了,你叫甲仗库收拾一批养护物资,送到益陵给齐煊。”

“好嘞。”李其答应一声,远远看着他回屋,仍由鹃娘带着出府。

走出苑门时,正巧遇见茯苓,她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季督尉今早要饮的汤药,一个侍婢在旁帮她撑着伞。

见了李其,茯苓出声唤住,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侍婢,她自己打伞走上前,略一犹豫,问道:

“我跟小哥打听一声,季督尉饮食上可有忌口,或是……爱吃什么?”

李其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下了,先给她作个大揖,“谢谢这位姐姐,可真有心,我家主子吧,啥都能吃,没那么多忌讳,爱吃的……”

他熟门熟路报了一堆菜名儿,完后又对长公主千恩万谢,就差夸她贤良淑德了。

茯苓抿着嘴笑微微的,其实又哪里是长公主的意思,倒是她怕殿下一时想不到,叫季督尉心生不满。

她性子不比白芷强硬,觉得殿下如今实在不容易,做婢子的,自要帮着多想到些。

说不定两人相处得久了,季督尉总有一天,会觉出殿下的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