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石之轩被江湖人士追杀这件事情,明夕玦有些恼火。

于公,石之轩是晋国公,又是尚书右仆射,位高权重自不必说,江湖人敢公然追杀他,明显是无视朝廷法度;于私,石之轩和明夕玦乃是多年好友,情分莫逆,他也不能看石之轩这样狼狈。

但主神一句话,却让明夕玦浑身冰凉。

“你太过入世,道心已然失守。”

明夕玦沉默片刻,才问:“主神,你应该是经过挑选,才让我进入这个世界吧?”

主神坦然道:“不错,虽然它是最先完成融合的,但并非只有这一个选择。”

“这样说来,你也发现我的问题了?”明夕玦面沉似水,与刚才的勃然大怒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对我来说,你没有秘密。”主神淡淡道。

明夕玦彻底沉默下去。

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总希望抓住什么不放,先前坚持身为“人”的执着是一部分,虽然灵魂淬炼的时候,他放弃了这个执着,但对“中国”和“历史”的执着,却还是在他心中刻下痕迹,没有消磨干净。

他是孤儿,不像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样,有丰富的课余生活,他唯一的乐趣便是抱着旁人捐献给孤儿院的大块头史书,拼命汲取知识,史书在他成长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穿越”这个词汇还没有流行的时候,他就幻想回到古代,改变历史,让那么多悲剧不要发生。这份执着在他经历无数心魔幻境之后,仍旧存在于他心底,这让主神非常郁闷。

按理说,修炼源力后,感情就会慢慢淡薄,先前的执着也尽数消退,从另一个精神层面俯视众生。若是明夕玦真的成功了,那他现在就不会像这样,对异族颇为仇恨,对岳飞极为景仰……他本应抱着无所谓的思想,死多少人无所谓、死的是谁无所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无所谓……因为他是神,不需要注意人。

可惜,他没有。

主神发现了这个隐患,却发现明夕玦太过坚定不可动摇,让主神郁闷得无以复加。其他人为了得到力量,可以果断抛弃良心、抛弃道德,抛弃“人”的身份,更不要说什么对历史人物的尊敬了,可明夕玦……他已经固执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么多年的时光,那么多世的轮回,无数心魔幻境的考验……他居然还没有将这份执着彻底消磨!

正因为如此,主神故意将他扔到和正史极为相似的综武侠世界,满足他一切遗憾,让他征战四方,打击异族,让天下安定,只为采取最激烈的手段,让他彻底醒过来。

入世是修行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若是心志不坚,迷迷失于滚滚红尘之中,轻则修为尽废,重则堕入魔道,主神自然不会坐视明夕玦走到那一步,眼看明夕玦越陷越深,主神果断出手干预,点醒明夕玦。

“其实,我知道这样不对。”过了很久,明夕玦声音干涩,对主神说,“但你无法想象,这一世的生活对我来说有多么美好,温柔慈爱的母亲、性格各异却同样惊才艳绝的好友……我能够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才华,让百姓过的更好,抗击贪婪的异族,不让战火蔓延……这些都是我从前做梦才有的场景,所以我明知不对,却刻意放纵自己,总希望让这场美梦再长一点,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世上有多少天才,他们能够克制心中的贪婪,能够看清未来的方向,最后却沉溺于温情中,毁掉上进的可能,你也要犯这种低级错误吗?”主神声音冷厉,“你明明清楚地知道,你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在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沉浸于偷来的温情中……你也应该清醒了!如果你不能,那就是我太看得起你了!”

“得到了再失去么?主神,你真残忍。”明夕玦声音很轻,他露出清浅的笑容,一滴晶莹的泪珠却从眼角划下,“不过,主神,谢谢你!”

谢谢你点醒我,让我从自欺欺人中醒过来,不再沉浸于温情之中,终于彻底抛开过去所有的一切,迈向那至高无上的道路。

明夕玦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缓缓睁开,他的双眼变回黑色,幽深得仿佛承载无尽岁月,但下一秒,他的眼睛便恢复成金银妖瞳,平静淡然,还带着一些倨傲的冰冷,和平常毫无分别,只是看久了就会发现,他的眼底,什么也没有。

涿郡,一处精巧的二进宅院,石之轩吐出一口鲜血,他经脉被堵住,内力无法运转自如,状态实在不怎么好。

花间派武功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流,远远比不上《天魔策》《慈航剑典》这些顶级功法,偏偏每一代花间派传人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天下大势的人物,自然也永远排猎杀榜前三。正因为如此,花间派的伪装功夫极为高明,好比石之轩一人分饰两个角色,晋国公裴世钜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邪王石之轩倨傲孤独,张扬不羁,气质完全不一样,再加上一点巧妙的化妆,石之轩有自信,就算自己以裴世钜的身份出现在祝玉妍面前,她顶多只会觉得熟悉,但绝对认不出自己来。知道石之轩两重身份的人不多,要么是他的好友,要么在他控制之下,所以他非常放心。

正因为如此,对于身份的暴露,他一瞬间就懵了,幸亏他身经百战,又有明夕玦给的灵药,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只不过佛门有特殊方法能追查他的下落,导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挪地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疗伤,这让他非常恼火。

也是石之轩倒霉,穿越者被法则制约,无法说出主要剧情,但石之轩另一重身份是裴世钜的事情,连个支线都算不上。这是真实的世界,精明的人一把一把,有些穿越者太过张狂,被原住民注意到,威逼利诱加大刑,能招的都招了。石之轩最近忙着朝堂之事,众多穿越女就算想嫖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人,否则他一接触穿越者就能明白七七八八,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是谁偷袭你?”清冷的声音传来,明夕玦已经站在石之轩面前。

石之轩早知明夕玦本事,所以没有半分吃惊,他沉声道,“慈航静斋另一位传人言静庵出世,独孤峰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将我行踪泄露不说,还对我下绊子,我一时失察,又被正魔两道数十位高手围攻,连‘四大圣僧’都不顾及脸面,与旁人合作……”石之轩讲到最后,突然止住。

“独孤峰如此行事,无疑是自寻死路。”明夕玦淡淡地说,他心里明白,阴癸派一定参与了此次行动,所以石之轩心中有些惆怅,避而不谈。

隋文帝杨坚逝世之后,独孤皇后悲痛欲绝,不到两年就过逝了,杨广敬重母亲,所以对独孤家荣宠非常。先前世家支持汉王杨秀造反,失败之后,整个世家都被大洗牌,就算他们弃车保帅,也元气大伤,唯有支持杨广的独孤家和宇文述那一脉风光无限。杨广心眼小爱记仇,独孤峰居然为一个女人,公然对石之轩下手,此事被杨广知道,整个独孤家都要倒霉……不过明夕玦想到那是言静庵,就淡定了。

言静庵是谁?庞斑只和她相处十日,就愿意为她退守蒙古二十年;浪翻云不过和她共饮过一碗烈酒,心头就有她的影子;朱元璋只和她长谈过一次,从此再也忘不了她。庞斑甚至对乾罗说:“你比我幸运,因为你没有见过言静庵。”可见言静庵魅力之大,独孤峰为了她不顾独孤家算什么?

石之轩目光落在明夕玦身上,他总觉得明夕玦好像有哪里不同,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只能忽略这一点,道:“他们围攻我之时,言静庵还劝我皈依佛门……言静庵比梵清惠强上许多,她只是站在那儿,就能让人感到平静和安详。她说出的话虽然都是歪理,但配上她说话的声音和神情,却让人觉得,她的话就是梵音,她说出的就是真理,也难怪独孤峰会为她神魂颠倒。”

“我虽然很希望你从过去那段感情中走出来,但这种方式还是不要的为好。”明夕玦语带调侃。

“我可没这么好的福气,消受此等美人。”石之轩似笑非笑,“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言静庵是慈航静斋特意培养出来对付你的……你打算怎么做?”

明夕玦不以为意:“只要我心岿然不动,他们就算有万般妙法,也只能无功而返。”

他被主神当头棒喝,终于醒悟,自身乃过客,众人皆蝼蚁,先前种种纠结,实际上都是自寻烦恼,所以他终于和过去彻底告别,斩断一切,全心全意迈向至高的道路。就像现在,他表现出来的,都是旁人觉得“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他内心却平静得不可思议。若是平日谈到慈航静斋,他必定是不屑至极,听到慈航静斋培养人来对付她,也必定会觉得恶心。但现在他却心无波澜,既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因为这些不值得他在意。

石之轩轻轻点头,明夕玦又道:“不过你也小心,既然她们能培养一个言静庵来对付我,就能再培养出一个人来对付你。”

“这点我自然明白,不过她们培养人也是要花大力气的,少说要等十年。”石之轩面露讥讽,明夕玦微微一笑,目光落到窗外,语气仿若叹息:“他们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