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建十二年(公元580年)五月对于杨坚来说,毫无疑问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他前半生的忍辱负重牺牲付出,就在这一个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回报。

关陇军事贵族集团起源于武川,初建于关中,共创造出四个王朝,分别是西魏、北周、隋和唐,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而关陇世家的发端便是盛极一时的北魏八柱国。在北魏有军权的除八柱国外,尚有十二将军,杨坚的父亲便是十二将军之一随国公杨忠,他的岳父则是八柱国中排行第二的独孤信,按道理来说,杨坚是开国元勋之后,身世显赫地位尊贵,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是在娶了独孤信第七女独孤伽罗之后,才算真正地步入上流社会,得到这个军事集团的接纳,就因为他是汉人。

汉朝绵延近五百年,中原百姓以汉人自称,杨坚是汉朝太尉杨震的十四世孙,更以自己是纯正的汉人而自豪,但关陇世家多是鲜卑贵族出身,若要在这个如日中天的军事贵族集团博得地位,光有军功还不够,必须要打入鲜卑人的内部集团。虽然杨忠万般不乐意,却也只能接受北周太祖赐姓“普六茹”,身为汉人却姓了鲜卑姓氏,让杨忠一直耿耿于怀,他在临终时嘱咐杨坚,一定要将姓氏改回来,否则他们无颜面对祖先。对于古人来说,姓氏和宗族观念极为浓厚,虽然五胡乱华民不聊生,但汉人尤其像杨坚这种世家子弟,还是有一种优越感,普六茹这个天子赐予的姓氏在别人眼里是无上的荣光,对杨家父子而言却是莫大的耻辱。

改回姓氏谈何容易?要改变皇帝赐名,只能北周灭亡,当朝皇帝宇文邕乃是明主,而且对相貌奇伟的杨坚早有提防之心,一直压制着不让他掌握实权,只是在中游不上不下地吊着,不过上苍在他三十岁的时候,终于赐给了他这个机会。

独孤信乃是当时第一美男子,他的女儿个个容貌过人,杨坚也是个美男子,他和独孤伽罗的女儿自然漂亮非凡,更难得的是他们长女杨丽华温婉柔顺,贤良淑德,所以宇文邕就向杨坚要求,让杨丽华嫁给自己的儿子宇文赟当太子妃,杨坚自然同意。过了几年,宇文邕病死,杨丽华成了皇后,杨坚也凭借国丈的身份手握重权,但很快他就发现,他将女儿嫁给了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宇文赟之前被父亲严格管教,结果变成了个心理变态,父亲死了他也不流一滴泪,反而大笑死得好,然后把宇文邕器重的大臣杀了个干净,日日荒**无道寻欢作乐,过了没多久又觉得当皇帝没意思,就将皇位禅让给自己六岁的儿子宇文阐,自己当太上皇。但他只是不想处理政事,却没说不行使皇帝的权力,他对朝臣照样指手画脚非打即骂,又立了五位皇后,强抢弟媳,逼反宗室……他在位一日,北周就不得安生一日。

杨丽华对宇文赟宠爱谁并不介意,六宫嫔妃没有不敬重她的,结果宇文赟自己不处理政事,又忌惮手握重权的杨坚,便指着杨丽华大骂:“必族灭尔家!”结果杨丽华举止安详闲雅,说话脸不变色心不跳,仍然言辞不屈不挠,宇文赟恼羞成怒之下便要杀死她,独孤伽罗连忙进宫,以伯母和岳母的双重身份恳求宇文赟,连头都磕出了血,才勉强让宇文赟打消这个念头。

善恶终有报,宇文赟这样荒**的日子过了两年,身子被掏空,在公元580年五月十一这一天病逝,杨坚欣喜若狂,先是暂时压下这个消息,然后以千金公主要远嫁突厥的消息招诸王入京将他们诛杀,又让小皇帝宇文阐写下诏书,命杨坚假黄钺,成为左大丞相,百官都要听从左大丞相的命令。然后他用韦孝宽镇压尉迟迥的叛乱,让这两位老将斗得你死我活,自己坐山观虎斗,重新改姓氏为杨,并命令被赐予鲜卑姓氏的汉人都要将姓氏改回来,比如李家废除“大野”的姓氏,重新姓李。然后,杨坚又杀尽北周皇族宇文氏所有男性,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手段之冷血令人发指,正当他志得意满地计划将来的时候,一个天雷劈了下来。

他的长女即北周皇太后杨丽华已有五个月的身孕,算算时间,正是宇文赟的遗腹子。

要知道,北周静帝宇文阐就是杨坚手里的牵线木偶,杨坚之所以迟迟没登基,一是因为朝中资历比他老而且手握重权的老臣还有,北周的死忠党也存在,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名声。

他虽然敢杀尽北周皇室男子,但惟独不敢动宇文阐,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宇文阐是现任皇帝,也因为杨丽华。宇文阐虽不是杨丽华所生,但她是宇文赟的正妃,自然是宇文阐的嫡母,算是杨坚半个外甥,若是杨坚杀了他,会不会成为乱臣贼子暂且不说,被文人唾骂却是肯定的。这还仅仅是个庶子,和他没有半点血缘,若杨丽华生了个儿子出来,那个孩子就是堂堂正正的正宫嫡子,而且不像宇文阐生母出身寒微还年纪大,杨丽华出身极为高贵,品行更是无可挑剔,当皇帝就绝对轮不到杨坚,若是这个孩子有一丝半点的意外,杨坚就算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更不要说收服那些北周老臣了。问题是杨丽华怀孕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他们想瞒都瞒不住。

“伽罗,丽华连你的话都不肯听吗?”杨坚问。

独孤伽罗没有了平日的高傲冷锐,她想起女儿挺着肚子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心里就无比酸涩:“丽华只有一女,没有儿子傍身,她心中凄苦……”

“她好糊涂啊!”杨坚心知如果不是杨丽华有意相瞒,就算他们夫妻忙着处理各种事情,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才知道,看来杨丽华真的是被杨坚灭绝北周皇族男子的举动给吓住了,她冰雪聪明,自然知道父母不顾及她的立场,迫不及待地要改朝换代了,这个时候查出她有身孕,她敢不瞒着么?

杨丽华是他们第一个孩子,让他们体会到了初为父母的欣喜,而且这个女儿乖巧柔顺,虽然成为皇后,但嫁给一个禽兽有什么好?杨坚夫妇将她推入火坑,自己却借着皇后父母的身份更进一步,他们有现在的地位完全是杨丽华的牺牲换来的,又怎么忍心责备她?

“丽华这孩子真是,宇文赟有什么好?将来咱们给她找个比宇文赟好百倍的夫君,她要儿子难道会没有?何必这样……”杨坚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却又不好说女儿什么,只是问,“伽罗,太医怎么说?”

独孤伽罗也觉得心烦,但她和杨丽华一向母女感情极好,自然不忍心责怪可怜的女儿,她心想,丽华虽然所嫁非人,但好歹也是皇后,现在更是太后,连她这个母亲都要跪拜丽华,到时候他们改朝换代了,丽华只是公主,改嫁也只可能是嫁给臣子,从君到臣的落差太大,丽华必定尴尬,怎么可能会再嫁?丽华只有一个女儿宇文娥英,将来必定是要嫁人的,那她后半生可怎么办呢?

正因为如此,独孤伽罗说:“丽华身子弱,现在已经五个月了,若是贸然打掉……”

说到这里,夫妻俩都沉默了。

不过杨坚和独孤伽罗都是心志坚毅至极的人,他们处心积虑这么久,就是为了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对女儿虽然有愧,却不能阻碍他们的大业,被人诟病算什么?只要登上大位,他们什么都不在乎,杨丽华就是猜准了这一点才会瞒着他们。

杨坚沉默了半晌,才说:“让丽华生吧,新生的孩子太娇嫩了……”

独孤伽罗知道这就是表态,便轻轻点点头,然后说:“我们要不要让阿摩去陪陪丽华,他们俩从小就亲厚,而且阿摩能言善辩,若是丽华真的生了个儿子……阿摩大概也能让丽华开心一点。”

“阿摩?他一个男子……丽华有四个妹妹,除去现在才七岁的阿五,哪个不能安慰她?”杨坚有些不赞同,但又想到丽华对几个妹妹感情并不深,倒是杨广比杨丽华小七岁,独孤伽罗生了杨广没多久又怀孕了,所以杨广是被这位长姐带大的,杨丽华成为太子妃后,年仅六岁的杨广哭了很久,杨丽华在宫中也经常惦记弟弟,每次独孤伽罗进宫看她,她都会问杨广的情况,两姐弟感情亲厚非常,这个时代并不像后世那般,对礼教看重到了变态的程度,更可况北方本来就被异族影响极多,更加不拘小节,让弟弟去陪伴有孕的姐姐也未尝不可。

独孤伽罗见到杨坚同意,也微微松了一口气,按照他们现在的进度,最多明年三月份就能够改朝换代,那时候阿摩也该十三岁,是个大人了。杨勇是嫡长子要接受精英教育,在两夫妻的身边比较少,但杨广次子不需要继承家业,前六年是在杨丽华身边长大的,后六年便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养在身边的情分自然不一样。

他们共有五个儿子,杨广长得非常像独孤伽罗,而且自幼聪明又会说话,独孤伽罗自然多疼他一点。若是杨广能够让杨丽华回心转意,在杨坚心中分量肯定更重,将来得到的封赏也会更好,独孤伽罗现在倒没有让次子取代长子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给自己喜欢的儿子更好的,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