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野王倒也并非完全是个草包,待心绪平静下来之后,不无忧虑道:“因为屠龙刀的关系,以前的天鹰教与狮王之间结下一些仇怨。这番我去,只怕狮王会以为是天鹰教的报复,要拔刀相向,这却有些为难。”

“所以我派唐洋唐旗使与你同去,应该能够取信他。况且,他是你外甥的义父,便是一言不合,也不至于大打出手。”赵禹说道:“无论他信或不信,你要明白告诉他,他流落在外,对明教而言终究是个有害无益的隐患。若是心中还有一丁点挂念着明教,便应该早早回来。况且他灭门大仇的仇人成昆眼下尚在滁州关押着,只等他回来手刃仇敌!”

殷野王点头道:“我都记下了。教主若再无旁的吩咐,我这便告辞了。”

“等一下。”

赵禹唤了一声后,沉吟良久,才又开口道:“本来你的家事,我不便过问。只是有些话梗在喉中,不吐不快。这些话你听过之后,纵使觉得不对,也不要放在心上。”

殷野王听到这话后,微微错愕,不及细想便点头道:“教主请说。”

赵禹斟酌着言语,倍感为难,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家的事情,我也有些了解。令爱所做的事情,虽然不对。但说实话,子不教父之过。若真仔细计较起来,你这做父亲的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错处,终究你才是一家之主。旁的且不说,你瞧一瞧鹰王,哪怕你做出这般严重错事,他也肯包容你,舍去一张老脸再给你谋一条出路。子女皆是自身骨肉,做了错事,打骂皆可,若动辄便要取人性命,却大可不必。”

殷野王听到这里,眉头禁不住跳了跳,可是终究还是忍耐下来,涩声道:“家事一塌糊涂,我当真惭愧。教主教训得是,说实话,阿离这孩子在小时候也是乖巧可爱得很。作出有悖伦常的恶事,与我的漠不关心脱不了干系。以往我只将错处归咎旁人,却失了自己的检讨。如今痛定思痛,一定用心梳理起一塌糊涂的家事!”

赵禹说出先前那一番话,干涉旁人家事,已经倍觉为难,听到殷野王尚算诚恳的回答,便也不知该说什么。沉吟了片刻后便说道:“你去吧,用心做事。既然已经讲过前嫌不计,那么以后你立了功勋,无论是在教中还是总管府,都少不了一份封赏。”

殷野王再次致谢后,才退了出来。

老实说,对于赵禹突然插口置喙他的家事,殷野王心中不无抵触之意。若是以前,管他赵禹是个什么身份地位,殷野王必定勃然色变,乃或大打出手。可是人到中年,经过这一番打击之后,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往忍耐不了的事情,如今看来也并非不可忍受。更何况如赵禹这般当他面提起来,且还说得不偏不倚,已经是很好了。

殷野王自家知自家事,这一笔糊涂账,哪怕旁人当面不说,背后也皆在议论纷纷。以前他听不到,或是不许旁人提,如今看来不过是可笑的掩耳盗铃。父亲昨夜与他深谈一番,殷野王感触良多。以往他总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但其实自从被远比他们弱小得多的张士诚赶出苏州,他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天鹰教少教主,应该要脚踏实地为以后打算。哪怕他自己蹉跎一生,总要为儿女规划出一个锦绣前程。

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殷野王心境发生变化,倒也并不出奇。他也明白,日后在明教中厮混,过往在江湖中那些套路,已经不足以成为安身立命的保障。而赵禹今天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很明显不是冲着父亲的脸面讲的,也让他意识到,往后自家机遇处境要有大变化,只怕还要落在那个这些年他瞧着便生厌的女儿身上!

这个发现,令心中尚存几分傲气的殷野王有些难以接受,偏偏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扭转这个事实,一时间心中颇受煎熬。

在街上游**了许久,殷野王才往自家走去。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有时候人力难胜天,也就只能屈从现实了。

回到府中后,殷野王决定与殷离作一番深谈,他才蓦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儿住的地方。拉过一名仆人,殷野王沉声道:“阿离现在在哪里?”

那仆人愣了一愣,而后才说道:“小、那贱丫头住在……”

“刁奴,住口!”

殷野王眉头一挑,劈手将那仆人打翻在地,怒喝道:“她是我的女儿,府中大小姐!你这刁奴怎敢这般称呼她!”

那仆人被打翻在地,捂着脸哀声道:“是、是两位孙少爷吩咐要这样称呼的……”

听到这里,殷野王脸色变了一变,沉默良久,才扶起那仆人,冷声道:“以后再不要这样对待我的女儿!”

那仆人起身后,忙不迭将殷离的住处讲清楚,而后便捂着脸逃也似离开了。

殷天正的府邸,是赵禹特地着人安排的,占地广阔的一所大宅,难免有些地方修葺时候兼顾不到,渐渐破败荒废下来。殷离便住在这样一座年久失修,荒僻的小院里。院子里杂草已经被拔除,但却堆放了许多腐烂的菜叶等垃圾,发出酸腐味道。最初殷离还清理一下,可是清理完不久后,不旋踵又会被人加倍堆放起来,因此她便懒得理会了。

到底是谁做的,殷离自然明白。虽然可以向爷爷告状,但是殷离却不想以这些微家事纷争麻烦爷爷,更何况殷离已经早不将自己看作这个家的人。作为恶客登门,有瓦遮头,且没有被赶出家门,已经算是不错了。这个院子环境虽然不好,但胜在独门独院清净,况且年幼时逃离家门,在没有遇到金花婆婆之前,比这再恶劣的环境殷离也呆过,倒也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

以殷离的脾性,是断断不肯留在殷家受人冷落的。然而现在对她而言,这城中有他,与他看着同一片天,守着同一座城,这便足够了。

殷离的闺房是这小院中难得干净所在,她在房门左近豢养了一些毒虫,因此没人敢靠近过来。最近一段时间,以往这时候殷离应该在总管府后院里,与杨青荻等人闲谈消磨时光,可是今天她却留在家里,坐在窗前绣花。他回来了,虽然殷离很想过去,但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欢迎……

听到外间声响,殷离抬起头,看到父亲一脸阴沉,正踮着脚穿过那堆垃圾走过来。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令殷离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

殷野王走进房间中来,看一眼殷离,沉声道:“这些天,你一直住在这里?”

殷离略显警惕点点头,说道:“爷爷让我留下的。”

殷野王看一眼外间堆积如山的垃圾堆,觉得心中有些发堵,他看到殷离毒功散去后容貌已经恢复,确是比小时候尚要可爱得多,目光有些和缓,说道:“我去总管府拜会过了。”

“这我知道,他同我讲过。”殷离回答道,这般说让她觉得姿态高了许多。沉默片刻,她又说道:“看来教主已经原谅了爹的罪过,他真是仁慈,爷爷的面子也真大。”

殷野王不接这话茬,低头望着一尘不染的地面,说道:“不光这事,教主还跟我谈起过你的事情。”

“他真的提起我?他说了什么?”

殷离眸子一亮,疾声问道。

殷野王看到女儿的反应,暗叹一声,才说道:“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是你爹。过往我有不对之处,冷落了你们母女。可是,阿离你扪心自问,难道你就没有做错的地方?今日我来,不想与你争辩对错。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阁楼,稍后你搬过去。你两个哥哥做的不对,我会狠狠惩戒他们。”

殷离见父亲态度大变,居然肯向自己低头,先是大感惊诧,而后突然笑起来,笑了两声,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巴低声哭泣:“原来他不是对我视而不见!他不是不关心我……”

哭泣了良久,殷离才抬起头,擦干眼泪,对父亲说道:“爹,你走吧。我在这里挺好,若真搬出去,大家彼此看见了,相处起来也尴尬。我杀了二娘,可是我娘也赔上一条命,我欠我娘的,不欠他们兄弟的。哥哥是什么?我从来没有过。”

殷野王自知一家人积怨颇深,哪里是这么简单就能冰释前嫌的。听到女儿的话,他沉默良久,才说道:“你搬出来吧,不为了自己,也要为教主的脸面着想。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我自会狠狠告诫他们!眼光要放长远,就算你自己不想要哥哥,难道你的孩儿就不需要舅舅在外面帮衬一下?一家人再怎么冷淡,难以相处,可是在外人眼里,终究还是一家人啊!”

殷离视线已经渐渐变得迷蒙起来,呓语一般低吟道:“我的孩儿?我和他,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