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总舵主思忖良久,权衡数番,终于决定听从赵禹的意见。扬州这一行,可以说将他过往几十年的人生信念尽皆捣毁坍塌。被赵禹蒙骗尚在其次,最主要是张士诚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意外曝光,令得元总舵主惊诧发现,过往他懵懂无知,却是一路在生死的边沿行走过来!有些事情,原来并非甘心让出去就可以了。他这般身份对张士诚而言,未必要做坏事,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隐患……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之后,元总舵主从内到外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很多时候,人能成长到哪一步,并非自身的材质禀赋能够决定,而是取决于到底经历过什么。

一旦决定听从赵禹的意见,元总舵主当下便命人广发请帖,给那些现下在扬州城各位聚众一方的头领人物,并且命人即刻将四海客栈清理出来,为稍后宴请那些人而做准备。

现下扬州城仍在活跃着的几股势力的头领,可以说无人是良善之辈。真正的良善之人,在经过最初一夜的动**发泄之后,或是心生恐惧早早寻一个僻静之处藏匿起来,或是身不由已被人裹挟有家难归。这些趁乱聚众一方者,大多平素便怀着不安分的心肠,一俟得到机会,便乘势而起,趁火打劫。这样的人,才是扬州城现下这模样最主要的推动力。

元总舵主广发请帖的举动,很快就在暗潮涌动的扬州城里掀起一番波澜。他本身这个名号自是不足以引起人的重视,但是海沙帮总舵主这个身份,以及其背后的张士诚却足以令人正视起来。而且,眼下扬州城里流传着一些令人心悸的传言,讲的是张士诚已经派百万大军出兵扬州,对此城池势在必得。如此特殊形势下,面对元总舵主的邀请,众人心中难免不会心生波澜。

眼下扬州城这些头领人物心中着实矛盾得很,他们自己也明白,自己眼下能在城中呼风唤雨一时,多是仰仗眼下这个特殊的形势。一旦形势有了变化,他们的境况便会大为改观。大军入城势不可挡,无论哪一方拿下这扬州城,对他们而言都是灭顶之灾。若想避过灾祸,须得早作打算。

然而,过往他们手中一无所有,不拘怎样变数都能从容应对。可是他们眼下已经不同以往,手中有财货有人马,尤其体验过万人之上挥斥方遒的诱人经历后,自是再不肯去过以往那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小民生活。

有了这一番权衡,他们便煞有介事开始推算起来,究竟哪一方会拿下扬州城,而他们又投向哪一方才会获得最大的利益?

以这些人过往的视野眼界,若要他们将天下大势如观掌纹一般思忖权衡,着实有些为难。然而小民自有其生存智慧并狡黠,一旦发挥起斤斤计较的本领,倒也能够拿出一个大概的主张。杨完者大军虽然就在城外,但是苗军凶名已经深入人心,这些头领可不相信自己能在杨完者手中讨到好处,或是与苗军心平气和做交易。

这样一来,张士诚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此人虽是一路反王,但名声却比杨完者这官军要好了太多。至不济应该也不会做出烧杀抢掠,荼毒全城的勾当。

有了这样一番权衡,大多数人心中已经有了向张士诚投诚的打算。然而一来,他们觉得自己尚未够分量让张士诚这样割据江南数年的反王投以足够重视。二来小民的矜持加之手上掌握的力量,令得他们需要与之相称的待遇。当然最主要是,他们根本没有门路去搭上这一条线。

如今,元总舵主的请帖倒是给了他们一个台阶和希望。所以,大多数人在接到请帖之后,已经决定去赴宴。虽然未必就会下决定直接投靠过去,且先探一探口风也是好的。而另有一小部分人,或是别有怀抱,或是怀疑元总舵主的用心,一时间不能做下决定。

且不说城中叵测人心,将近傍晚时分,已经陆续有人持着请帖而来。

四海客栈这一整条街道已经被尽数清理出来,可算得上城中为数不多一尘不染的整洁大街。在街道两侧,元总舵主特意安排一干海沙帮帮众列成两队,一路排到路口处,若非布匹绫罗等物什已经被丢出城去放火,他甚至还想将街道铺满绸缎,以示对即将举行的宴会的重视。

先一步赶来此地的各路人马的头目,算是城中第二流的势力,不过一身行头也都耀眼得很。且不说那数匹骏马拖曳的华贵马车,单单马车两侧各家随从的衣衫,绫罗绸缎,耀眼无比。只是相较而言,这些人的精神有些萎靡,而且各色各样衣衫打扮,远不及海沙帮统一玄色劲衫瞧着有震慑力,气势便先弱了一筹。

先一步赶来之人被迎进四海客栈,随从却被安排到旁处,孤身一人走进厅堂里,心情难免惴惴,只是海沙帮众人尚算和气的态度,令得他们不至于惊惧难当。

这座大厅极为广阔,几乎是将四海客栈整个前楼尽数打通,只留下数根承重的梁木。一排排灯笼悬挂着,将整个大厅照耀得有如白昼,全无一丁点阴暗处。最上首一张蒙着虎皮的大椅子,再往下则是两排长长的座椅,眼下皆空无一人。而在座位当中广阔的空地上,则不知堆放了什么东西,被一圈青色帷布遮挡住。

那些人谢过领路的海沙帮众,便欲在下首寻个座位坐定。而海沙帮负责接引的帮众则连忙说道:“今日总舵主宴客,规矩是先到者先做上首,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计较。”

那些人听到这话,心中或喜或忧,不一而足,不过也皆顺从的坐在了最靠近那虎皮交椅的座位上,自有人奉上香茗茶点。

太阳渐渐落山,前来赴宴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四海客栈外大街虽然宽阔,一时间也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不过海沙帮众都算见过世面,有条不紊安排着一切。倒也井然有序。

掌灯时分,元总舵主出现在客栈门口,开始亲自迎接客人。在其身后,是十余名精心挑选出来的身形魁梧的大汉,一字排开站在门前,威慑十足。至于赵禹,则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他本来打算在城墙上观望苗军动静,只是元总舵主生怕他背着自己做些勾当,便强要求赵禹一定要到场。城头上有韦一笑和李成儒,倒也不须赵禹亲自到场。而且他也担心,杨完者方向狗急跳墙,或会出些旁的手段。

接下来赶来的,则是自忖实力高人一等的暴民头目。他们自持身份,刻意拿捏,踩着宴会开始的点赶来,前呼后拥,派头益发十足。这些人到来,事情便多了起来,或是因马车停放的位置而发生争执,或是不想让随从离开身边,问题纠纷层出不穷,不一而足。

不过元总舵主率领一干魁梧大汉适时走上来,这些人得知元总舵主的身份后,总算有些收敛,不再计较枝节,勉强进入大厅。然而走进大厅后一看到座位的排序,这些人火气再次涌上来,吵闹着不肯落座。

元总舵主坐在最上首,见此情形后冷哼道:“我今日宴请诸位,存的一份善心。这座位的安排,尚是小节,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若哪个在这里给我寻不痛快,我自然也没道理让他过得舒服!”

众人听到元总舵主如此不假辞色的言语,神色皆变了一变,却是不敢再喧哗争闹,后来者心不甘情不愿的落座。他们委实没勇气拒绝好不容易才等到的一个机会。

待众人皆落座后,有海沙帮众上前说道:“总舵主,是时候开宴了。”

元总舵主瞧了瞧在座众位,摆摆手道:“那便关门,开宴!”

这时候,下首有人提醒道:“可是,尚有一些客人在路上,马上就要赶来了。”

元总舵主眉头一挑,不悦道:“我的请帖上难道没有写清楚开宴的时间?几个时辰给他们准备,便出城去一遭苗军大营再返回也足够了!”

听到这话,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再随便开口。

客栈大门缓缓关闭,有几个正慢悠悠走过来,见状后连忙加快步调,同时高呼道:“且等一等再关门!”

然而海沙帮众却对他们视而不见,仍将大门关闭起来。

后来者皆是在城中极具分量者,如何受得了被这般不客气的拒之门外,当下便命人开始砸门。如此一来,元总舵主倒有些犯难,他摆出这样强硬的姿态,皆是出自赵禹的指点。如今遇到难决断之事,不由自主望向角落里的赵禹。

赵禹对他点点头,而后身形一闪,便落在了客栈门外。

客栈外有三个暴民的头目,身后却有近百名随从。这三名头领呼喝着众人砸门,且还趾高气昂呼喝道:“哪有请客反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莫非是戏耍咱们不成?且将门给砸烂,总要讨个说法!”

猝不及防,忽有人从天而降,这些人惊疑不定,忙不迭退了几分,一脸惊诧望着赵禹。

赵禹负着手,冷声道:“待客时间已过,你们来得晚了,不能再入内!”

这几个头领中当中一个便是占据府衙的最大一股暴民的头目,听到赵禹的话,顿时冷笑道:“你是元总舵主手下人?那真再好不过,且打开门,我自与你家主人说话。小子,你这轻功不错,不过也莫要太张扬。我手下成千上万的人马,若真与你计较,呼吸间就能杀掉你……”

他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喉头却骤然一紧,原来是被赵禹欺身掐住了咽喉。

赵禹手心里劲力一吐,那人脖颈里咔咔几声脆响,而后头颅一歪,便已气绝。而后未待众人有所反应,他便再劈出两掌,另外两名头领也皆死掉。这些人把持住城中最后的粮食,自忖握住合城人命,最近几日在扬州城犯下的罪孽,可算罄竹难书。但凡人要为善为恶,总有一个尚可说得过去的目的,然而他们做出这些恶事,仅仅只是为了立威。风水轮流转,而今自家性命成了旁人立威的工具,倒也无须怨天尤人。

赵禹出手杀人,守候在门外的海沙帮众瞧在眼中,心底里感到发毛。他们早已经知晓赵禹的真正身份,如今见识到他的霹雳手段,方知魔君之恐怖。

“卸下他们的兵器,且先押到一旁。”

赵禹指着那些惊得瞠目结舌的随从,吩咐海沙帮众。

这些海沙帮众不敢违命,急忙上前来。那些随从见到自家头领丧命,哪还有反抗的勇气,不须旁人动手,自己已经先一步丢下了兵刃,被带到一旁。至于那几个头领的尸体,则就被丢在原地。

解决了此间事情后,赵禹便再次悄无声息回到大厅角落里,给元总舵主打了一个手势。

大厅中众人听到门外喧哗声只持续了片刻,随即便悄无声息,心下多有好奇,只是眼下也没胆量开口去问。

待众人都坐定后,元总舵主举起酒杯笑道:“我这人有些规矩,或是不合时宜,不过也不会因人而变。既然约定了宴客的时间,那便就是这个时间,晚一刻都不行!”

“不过,诸位入得厅堂,咱们便是朋友,大家尽情欢饮,且满饮此杯!”

说罢,他自己已经一饮而尽。座下众人见状后,面上挤出几分僵硬笑容,也皆举起酒杯应事。

元总舵主放下酒杯后,又摆摆手,对手下道:“撤去布帘!”

数名海沙帮众听到吩咐后,急忙上前去,撤掉大厅正当中的帷布。

众人对帷布后的东西也皆好奇无比,见状后皆探起头来观望,待布帘落下后,眼前一晃,眸子顿时大大瞪起,再也挪不开!

随着布帘落地,整个大厅中光线顿时一亮,堆积得小山一般的珠宝**裸暴露出来,在灯火照耀之下,流转着诱人无比的光彩。一时间,整个大厅中皆充斥着粗重喘息之声,众人眼中皆流露着不加掩饰的贪婪之色。

瞧着大厅中的气氛变化,赵禹会心一笑。老实说,他也对元总舵主这般大手笔忍不住击节称赞,最初他只是建议元总舵主说服这些人的时候,动之情理莫如以利诱之,却没想到元总舵主竟能做到这一步,先声夺人,的确是漂亮的一招。

应该说,元总舵主是极适合在江湖厮混的。此人性情虽有懵懂之处,但却直爽豪迈,甚合一干江湖人士的脾性。

赵禹出道至今,打过交道的江湖人士也不少,如明教杨逍一般性情孤僻古怪者有之,武当宋远桥彬彬有礼者有之,少林众僧外表谦和内里高傲者有之,但若说到为人四海,三教九流皆能交个朋友的,无人能及元总舵主。

元总舵主瞧着众人这般震撼神色,心下也是非常满意。他动用这些金银,可说是将张士诚设在扬州几处据点的财货皆搜刮一空,并且趁着扬州动乱搜刮的所有财物皆拿了出来。对元总舵主而言,金银财货委实不放在眼中,海沙帮虽然算不得富甲天下,但也极为富有。纵使张士诚对他再怎样提防,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难为他。

他敲敲桌子,将众人视线吸引过来,然而还有许多人仍然频频望向那堆财物。他们趁着这场动乱虽然也收获颇丰,但是哪及得眼前这堆财物这般多!而且手下人也要雨露均沾,落在自己手里的则是更少,所有人这一生都未见过如此多的金银财物堆放在一起!

待众人终于勉强集中精神,元总舵主才笑道:“今日宴请诸位朋友,自然是有要紧事要商量。你们现在皆是扬州城里风光人物,许多事情不需要我再多说,自然心中明了。我也不再拐弯抹角,你们眼下的风光,说穿了镜花水月一场,不过昙花一现,想要长久下去,着实有些困难。”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神志清醒许多,前途的黯淡令得眼前这堆金银的吸引力都降低许多。恢复了理智后,他们这些人也并非全无主见,当下便有人出声道:“总舵主这话倒也不错,只是咱们终究是扬州本地人,手下兄弟也生长于斯。不论哪个入了城,若不能善待安置,想要将城中局势稳定下来,却也难得很啊。”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他们心中也明白,无论投向哪一方,只有自己手中底牌越多,才会越被重视。做个全无主张的应声虫,只会被人看轻。

元总舵主早得到赵禹的指点,对于众人的虚张声势,只是淡淡一笑,朗声道:“我肯与诸位相会,自是存心要开诚布公谈一谈,若诸位心中仍存提防,老实说,杨完者大军虽然围城,我若想离开,他也未必就能拦得住。若给苗军入城来,诸位不妨试想一下,他们可会给你们坐下来仔细谈谈的机会?”

众人听到这话,面皮发紧,皆闭口不言。元总舵主这句话,可算是戳中了他们的要害。

言语将众人拿捏住之后,元总舵主才笑道:“大家担心什么,我心里自然清楚。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们,诚王对扬州城势在必得,百万大军不日便可抵达扬州城下!苗军秋后的蚂蚱,已经没有几天欢快日子。诸位不妨将目光放得长远些。诚王仁厚,我自己也极乐意与你们做祸福与共的好朋友。眼前这些金银,不过是见面讨些彩头。你们来帮我,交给诚王一个安稳的扬州城,日后再有封赏,那也不在话下!话我已经摆出来,你们要怎样抉择,我也不强求。”

说罢,元总舵主挥挥手,说道:“开门,在座诸位任其去留,绝不为难!”

众人见元总舵主如此强硬,直接将他们逼到了角落里,却是与先前斤斤计较来回谈判的想象相去甚远。当下已经有几个不甚坚定者心生去意,然而大门敞开口,门口那三具尸体却令他们惊得瞠目结舌!

那三人可是扬州城现下最风光的几位,在座这些或多或少都吃过他们一些苦头,却被悄无声息就斩杀,如此霹雳手段,令人惊愕无比!

一面是堆积如山的金银,一面是横尸街头,要如何选择?能如何选择?

沉默了稍许,距离元总舵主座位最近的几人已经翻身跪倒在地,高呼道:“愿为总舵主和诚王效犬马之劳!”

有了带头之人,余者未踟蹰几分,皆纳头便拜。

元总舵主享受着众人的膜拜,自是欢喜无比,却也明白了赵禹提议这般安排座椅的深意,一时间对赵禹的智谋益发钦佩起来。他抬头再望向角落里,却没了赵禹的踪迹。不过多赖赵禹之力才收复眼前这些人手,元总舵主对魔君的怨愤提防,倒也不似最初那般强烈。

夜色清凉,赵禹身若轻烟,在城中穿行。而在他前方不远处,则有一道身影在亡命飞奔,只是如何也甩脱不得身后的赵禹。又逃了大半刻,那身影才停下来,转过头来,正是一身黑色夜行衣,娇喘不止的蓝教主。她喘息了大半刻,才对赵禹娇呼道:“魔君,咱们应该谈一谈……”

“有这必要?”

赵禹冷笑一声,劲力已经汇聚在掌心里,一步步逼近过去。现下他孤身一人,再无顾忌,自然容不得这身份特殊手段诡异的少女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