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北大营,中军大帐戒备森严,虽人马往来不断,但气氛却肃杀沉穆。苗军虽然嚣张肆虐,但转战千里,身经百战,当有不凡之处,确是天下罕见之精锐。

中军节堂之上,有一甲胄披身的中年人,顾盼左右,不怒自威,正是威名赫赫的苗军统帅,杨完者。

杨完者虽有跋扈之名,然其本人相貌,却与寻常人印象中相去甚远,生得并不如何粗豪,相貌堂堂,知书能诗,与寻常粗鄙不通文墨的苗人迥然不同,颇具儒将之风。

如今天下大乱,元廷能用之将越发稀少,蒙古本族中更是寥寥无几。风起云涌的时代,杨完者能从当中脱颖而出,其本领自不待言。他眼中精光湛湛,气息沉稳绵长,内功外功俱达极高深的境界,便是在武林中都算得第一流的高手。

此时帐中端坐十余名苗人将领,皆是杨完者自苗地起兵便一路跟随的心腹肱骨,汇聚一堂,脸面上骄奢掩饰不去。

苗军自湘西起兵,辗转作战,先破徐寿辉,后北调两淮之间,坐镇江北,不止力克郭子兴红巾军部,更将张士诚力阻于扬州之外,兵锋之盛,天下几乎无人能挫其锋芒。

杨完者在苗军中声望无双,他沉默不语,帐中便鸦雀无声。如此沉默已经保持许久,又过半晌,杨完者视线落在面前案几之上,上面摆着扬州城里传来的最新信报。

“呵,真是令人惊讶啊……”

杨完者冷笑一声,帐下众人忙不迭坐稳身形,神色一肃抬头望去。

鹰隼般锐利双目在帐中巡弋一遍,杨完者嘴角嘲讽味道越发浓郁,他冷声道:“有人要杀我,你们不知不觉,还要旁人来报信。这且都罢了,可是,既然已经晓得了蟊贼就在城中,如今数日已过,却仍没能查出一个结果,你们自己来讲,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我死在贼人手中,才算遂了你们心意?”

惊雷般一声断喝,众将急忙滚下座椅,跪在杨完者脚下,额头上已经涔涔冒出冷汗。左首一名将领颤声道:“事发突然,咱们原先又无准备、而……而且,扬州城如此之大,人多眼杂……”

“所以呢?”杨完者眉头一挑,拳头重重击在帅案上,怒吼道:“所以我就应该坐在这里等死?”

“一群猪猡!风光日子过得久了,刀兵加身的滋味都忘了?”

不待众将出声,他又沉声道:“北面来的你们可以推说不知,可是张贼的人手进了城中,又是一个什么道理?近千名精锐,这说明什么?你们这群废物枉居高位,将个扬州城经营得任人出入!再过不久,只怕这中军大营也不再保险,每天睡醒了,且先摸一摸自己脑袋是否还顶在两肩上!”

众人一言不发,噤若寒蝉,生受住杨完者熊熊怒火。

发泄了足足半晌,杨完者才喘着粗气坐回自己位置,眉头却仍紧蹙,沉声道:“城中现下能够动用有多少人?”

片刻后,一名将领抬头回道:“原本有四千之数,经过这几日骚乱厮杀,怕是已经不足……”

听到这话,杨完者皱着眉头,屈指轻叩案几,沉吟道:“北面来的,应该不会与张贼有什么勾连。不过却要防备他们趁张贼之乱突围出城,这一番兵围扬州,若不能抓住北面的痛脚,咱们可要变得极为被动。瓮中捉鳖的法子,咱们却也耗不起了。另外,苏州方面有何异动,是否会与城中呼应,都要提防。传我令,西营再往城中调集两千人,一定要扑灭四海客栈贼寇。另,北营、南营向东转移,广布斥候,张贼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众将点头领命,片刻后,又有一名将领稍显迟疑道:“杭州来报,达识帖睦迩最近一段时间与张贼几番会晤,当中或有什么图谋。”

听到这话,杨完者眉头又紧紧蹙起。

眼下杨完者这一部江浙苗军虽然颇得朝廷倚重,但地位却仍算得尴尬。一方面,元廷要扼制滁州军并张士诚部,不得不仰仗苗军,另一方面,对苗军不能完全信任,又多有提防。况且杨完者异军突起,确是伤害了许多蒙古贵人的利益。

江浙行省左丞相达识帖睦迩便是朝廷方面钳制杨完者的一股重要力量,此人手下虽无寸兵,但在蒙古朝廷中声望却极高,江浙之间几股元兵都乐得听其号令。如今,此人又一手促成张士诚投靠元廷,令得杨完者地位益发尴尬。迫不得已,他才投靠太子,原本打算寻一个稳妥大靠山,却不想因此成为太子钳制汝阳王的一枚棋子。

当今天下,若说杨完者最不想与之为敌者,莫过于汝阳王李察罕。且不说此人位高权重,单单他在元廷中无双声誉,便令杨完者心悸不已。然而如今他渐成骑虎之势,又无法脱离太子而自立,与汝阳王对立已是必然之势。当此时,也容不得什么忌讳,既然那位郡主敢来谋取他的性命,他也不吝于亮出自己的獠牙。

手下报上的情报,杨完者不敢等闲视之,他如今泰半精力放在扬州,已经与汝阳王近乎直接对立,如此一来,后方更加不容有失。思忖良久,他眸中才闪过决绝之色,冷哼道:“老东西不肯安分守己,留之何用!”

饶是苗军将领们胆大包天,听到这话仍然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达识帖睦迩可算得真正封疆大吏,比之苗军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客军不可同日而语。若要除掉此人,后患却是无穷。

杨完者一言九鼎,一旦有了决断,却不再征求众将意见,挥一挥手说道:“你们且先退去安排,我自安排人手去收拾那个老东西!”

待众将退去后,杨完者又沉吟片刻,才吩咐亲兵道:“去请蓝教主过来,语气要客气一些。”

亲兵领命退去,半晌后,杨完者听到帐外由远及近的轻盈脚步声,急忙起身相迎。

帐帘轻动,人影未现,幽香已经浮动而来。杨完者敛息凝神站在帐中,嘴角甚至已经泛起一丝讨好般的谦卑笑容。

不旋踵,一名苗族盛装打扮,明眸皓齿绝色少女飘然入帐。这少女一双眸子灵动无比,顾盼之间风情无限。饶是杨完者手掌万兵的铁血大人物,待这倩影闯入眼帘中仍觉呼吸为之一滞。他虽有寡人之疾,面对这少女却生不出半分轻浮念头,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道:“劳动蓝教主芳驾,敬请见谅。”

那少女美眸流转,径直走入帐中,坐下来后才轻启樱唇,发出银铃般清脆声音:“杨大帅不必多礼,我既入你军中来,自是客随主便。你有什么军令差遣,机关道来便是。”

杨完者却不敢怠慢,忙不迭摆手道:“军令不敢当,只是有一件小事要劳烦蓝教主出手相助。江浙行省左丞相达识帖睦迩与张士诚这反贼勾结甚密,似乎对我将有不利图谋,蓝教主若能出手相助除掉此人,杨某感激不尽。”

那位蓝教主听完后,嘴角微微翘起轻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必我亲自跑上一趟。我这一次来,最要紧还是要见识一下那位汝阳王府的邵敏郡主的风采,不知杨大帅可有眉目?”

若是换了手下将领当面违逆自己的命令,杨完者必定勃然变色,可是面对这少女,他却半点不敢拿捏。全因这位少女的身份,远非他能够比拟。在湘西苗地,五毒教地位崇高无比,苗民对其顶礼膜拜,若是恶了这位五毒教的教主,若其一声令下,只怕自己麾下苗兵大半都要倒戈相向。

况且,杨完者现今身居高位,对一些辛秘往事也多有耳闻,晓得五毒教便与当今元廷的天子都有不菲联系,甚至乎数年前甚至有风声传出当今太子殿下想要将这位蓝教主收入东宫为妃,然而其后却不闻后续,可见五毒教之强势。

更何况,五毒教用毒本领出神入化,不拘武功多高,若敢与之为敌,五毒教都有本领神不知鬼不觉的置其于死地!

如此种种,杨完者哪怕权势滔天,也只能对这位蓝教主恭敬有加,不敢恶语相向。

不过,放着这等强大助力在军中,却偏偏支使不动,杨完者却是分外不甘。他低头思忖良久,脑海中灵光一闪,开口笑道:“前不久,扬州城中有一轻功绝高之人突破我重兵守卫的包围,手下人报来,此人极似传闻中魔教那吸食人血的魔头青翼蝠王韦一笑。此人无端端出现在扬州,我思忖良久,或许那魔教头子赵无伤应该也在城中。”

听到这话后,不出杨完者所料,那位蓝教主脸上顿时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冷笑道:“若真如此,我倒要去扬州城里瞧一瞧,这个魔君赵无伤究竟有什么本领,竟然连我亲手栽培出的蛊人都奈何他不得!”

听到这话,杨完者嘴角顿时浮现笑容。魔君赵无伤在不在城中他不晓得,不过却清楚,若这位蓝教主入城中,可抵得大军数千,扬州城里些微麻烦,倒也不值一提。如此一来,他便可稍稍扭转现下捉襟见肘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