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通凝望着赵禹,目露思索之意,片刻后自嘲笑道:“当年在颍州城外,我力邀教主加入我颍州军,却被教主断然拒绝。老实说,当时我心里是瞧不起你的,觉得你的心不够狠,这一世也难成大器。”

赵禹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刘福通继续说道:“其后颍州军蒸蒸日上,当中虽然偶有小挫,大势却仍是上升的。教主你在滁州虽然打开一番局面,我却仍未瞧在眼中,因为格局太小了。一直到你发出那个挑动天下大乱的魔君召集令,我才对你刮目相看。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瞧透你,你的心却是比我狠了数倍都不止!”

“为什么这么说?我记得,这里面得了最大好处的可是你刘坛主,我不过耀武扬威在江湖上风光了一把。”赵禹饶有兴致说道。

刘福通也笑起来,指着赵禹说道:“教主现在还是这样一副说辞,可就太无趣了。你那一通声明,可是将我颍州军架在了火堆上去烘烤,这当中的用心,却比我抛弃颍州分坛数万教众的用心还要狠了数倍。汴梁我势在必得,若非你插手这一遭,我大可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将关中、河南与山东连成一线,一步步推进上去,而后拿下汴梁旧都,水到渠成,大可不必如此仓促。”

“你可知道,因你这番插手,北地红巾军折损有多少?二十万,是二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被你一言而葬送!讲到心肠狠毒,枭雄姿态,我刘福通是拍马难及教主。此一战,毁掉了北地红巾军几乎所有元气。颍州一乱,我赌上了自己半生清名,自绝于明教。而教主这一手翻云覆雨,却葬送了我半生积攒的底气,从此以后,我再无进望天下、问鼎江山的机会,再怎样挣扎坚持,不过是为教主做得嫁衣裳!”

刘福通摇头叹息道:“大奸似善,教主这番狠毒算计报复,不可谓不狠辣,然而手段巧妙,半点清名不损。与你这随手拈来的大国手相比,我这些微末伎俩,着实不值一哂。若说心黑手辣,我只得个皮毛,教主才是深得精髓。从汴梁退走的这段时间,我一直也在思考,自己与教主相比,究竟差在了哪里?近来略有所得,教主要不要听一听?”

赵禹点点头,笑道:“左右今天要从你口中听到好话有些困难,但讲无妨。”

刘福通却正色道:“这番话,对寻常人来讲,自然是绝难接受的中伤。然而与我而言,却是做梦都想学到,却终究只是画虎类犬。我一直在想,我比教主究竟差在了哪里?近来总算想透,原来教主胜就胜在从容。”

“从容?”赵禹愣了一愣。

刘福通点点头,继续说道:“因为从容,便能进退有度,有条不紊,哪怕有所图谋,吃相都不会太难看。不争一时之功,不贪眼前之利,稳扎稳打,谋而后动,一切自然水到渠成。而我则正是欠了从容,哪怕苦心孤诣在颍州分坛经营十余年,抢占一个首义之名,将北地反元浪潮一手推向高峰,然而后继乏力。若教主日后可做得汉统中兴之主,我或可算个赤眉、绿林吧。”

听到刘福通意兴阑珊的语调,赵禹也微微动容,说道:“先前刘坛主也自陈仍有可为,怎的现在却又堕了志气?”

刘福通怅然摇头道:“已经不同了,北地元气已失,纵能挣扎些许时日,却再难有作为。”他突然抬头望着赵禹,问道:“未知在教主眼中,刘福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赵禹听到这话,低头沉吟半晌,而后才说道:“咱们之间虽然甚少和气,但若凭心而论,刘坛主是个了不起的人。时势所致,一介布衣搅动天下形势,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一生功过,时人评价难免有失偏颇,然而光复汉统,首义之功,终能青史彪炳,千百年后世人都能记得其人其事。”

刘福通自傲点头道:“我兴得义军,复得汉统,行得大道,起事时万众瞩目,纵使败落,也要风风光光。所以,鞑子招降的信使方一入营,便被我斩于阵前。这番向教主示弱低头,不为其他,只为求教主一件事情。希望教主能收留下我这幼子,帮我刘家延续下这一点香火。”

赵禹听到这话,低头沉思片刻,而后才说道:“这于我而言,只是一件小事,只是颍州军现下形势已经严峻到这一步了么?”

刘福通神色黯淡道:“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愿在教主面前示弱。汴梁一战,我的嫡系力量伤亡惨重,其后分兵北伐,手中力量更摊薄,若非驭下不力,也不会败得这样仓促。现在麾下这些人马,旗帜林立,派系分明,政令难行。尤其再接受南阳溃军之后,形势益发严峻。实不相瞒,现在我在营中根本不敢安寝,要最靠得住的人马守住大营,才得安心。是了,教主可知那南阳溃军的头目是哪个?”

赵禹略一沉吟后便说道:“可是朱元璋?”

刘福通点点头,沉痛道:“年前我一时心软,错放此人,却酿成自食恶果。南阳溃军尚有近万之数,皆被此人收于麾下,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多次掣肘于我。可惜我现在已经没了足够的力量来制衡他,只能坐观其继续做大。”

想起朱元璋犹比刘福通还要狠辣的心肠,赵禹也禁不住心下凛然,便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来钳制此人?”

刘福通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依靠打通往山东的路,与山东毛贵恢复联系,或能一举铲除朱元璋等军中派系毒瘤。”

“刘坛主还要北伐?”赵禹略感诧异道。

刘福通重重点头道:“我这一生心迹虽未算得光明,但光复汉统之心却做不得假。要我向鞑子低头,万万不可能,坐困愁城等死,却也不是我的本性。这一番北伐,我准备直捣大都,不成功便成仁,不枉世上行走一遭!”

望着刘福通决然之色,赵禹禁不住心潮涌动,便开口道:“刘坛主有此志向,我衷心佩服。只是滁州现下形势也未算得明朗,能够提供的帮助极为有限。张士诚此人已经归顺元廷,磨刀霍霍兵向山东,却是刘坛主北伐路上一大障碍。我可暂时牵制此人,消除刘坛主这一心腹之患。”

刘福通闻言后,脸上显出大喜之色,对赵禹重重抱拳,语调沉重道:“此地一别,相见无期。所幸者,能与教主化敌为友,大慰我心!如此,犬儿便托付给教主了。”

赵禹张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只是点点头应道:“你放心,我定不负所托!”

了却心中一件大事,刘福通神色变得轻快一些,眼见到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赵禹将之送到营门前,又着五行旗精营一队士兵护送刘福通返回安丰。

刘福通父子两个洒泪而别,众人瞧在眼中,无不觉得有些心酸,对刘福通的恶感也消除许多。

那刘和独自一人留下来,放眼望去皆是陌生面孔,禁不住嚎啕大哭。没奈何,赵禹将其送往女眷营,着一名妇人仔细照料。

杨逍等人走到赵禹面前,脸上神色颇为复杂。先前刘福通与赵禹谈话时,他们并未走远,想要听个大概也非难事。听到刘福通枭雄末路的剖白,心中颇为感怀,此时将人送走了,才有暇来问赵禹道:“教主,他这一番说辞可不可信?”

赵禹望着营门,若有所思道:“一半一半吧,真正的枭雄人物,赢了尚且不说,输了才能显出本色。这刘福通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颇有汉祖分一杯羹的姿态,拿幼子为质来换一个心无旁骛豪赌一场的机会。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值得我来帮他一帮,只是能否成功,且看他的造化吧。”

他想了想,又将颜垣唤过来,吩咐道:“颍州军里的秘营人手活动起来,若能寻到机会,杀掉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