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五年,在整个起义军大环境下并不出众的滁州军大放异彩,攻克芜湖后,徐达常遇春兵分两路,顺势拿下铜陵、池州、宣城等大片皖南之地。小魔君赵无伤之名响彻天下,不独在江湖,哪怕向来小觑义军的元廷也渐渐注意到这一支新兴的势力。

此时张士诚南掠苏州,方国珍猛攻温州,元廷于江南根本无力钳制皖南,竟遣使至滁州招降,许以兵马都元帅之职。这几乎已经是汉人在元廷中能够充任的最高武职!

各路义军的反应也各不相同,红巾军各部虽然各自为战,但都不忘向五行旗表示善意,尤其困顿濠州一地的郭子兴更是欣喜,竟亲自来到滁州,向赵禹讨要先前自己攻下却被五行旗占据的滁州。这等天真想法,令赵禹哭笑不得,索性将之安顿在滁州由刘伯温与之扯皮,自己则再次南下去拜会张中。

对于张中所创的那个无垢世界,赵禹向来都好奇无比。他想要看一看,没有乡绅地主操纵,真正百姓自主的船山小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这一次与他同行的,是一直逗留在滁州的冷谦先生。此人向来沉默寡言,但却是五散人中武功修为最高之人。虽然没有太多交流,赵禹却瞧得出冷谦先生对明教事业的狂热甚至还要超过旁人。

这一次再无意外,两人径直到了船山。

船山属黄山一脉,同样具备黄山的险峻秀丽。张中的小镇位于两山之间一大片开阔谷地中,皖南本就少兵灾,深山里更有不闻世事的幽静安宁。

“入此门中,无分贵贱。”

山谷最外面立了这样一个石碑,使得赵禹好奇心越发旺盛,忍不住转头对冷谦笑道:“若世人再无贵贱之分,个个做得自己命运的主人翁,的确算是世外桃源了。”

冷谦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黯淡,摇头道:“不妥。”

听到这回答,赵禹心中怀着疑窦,与冷谦一起漫步谷中。

山谷被一片密林围绕,穿林而过,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大片新开垦的土地,田间阡陌交错,远处高低屋舍错落有致。此时初春时节,田野里只有忍冬而发的翠绿杂草,却无庄稼在生长。

田野间静谧的诡异,连鸟兽踪迹都无。这让赵禹感觉到有些不妥,他知问冷谦也不会有个答案,便快步走进村落。

村子里的气氛同样很诡异,人烟稀少,偶有几个孩童在玩耍,瞅见赵禹和冷谦走过来,脸上带着浓浓的警惕之色。赵禹本想上前询问,他们却轰然跑开了。

望着空****的村庄,赵禹心中生起一些不妙的预感,眼前的景象与他心目中男耕女织安居乐意的情景相差了太远。

冷谦不再沉默,走到赵禹身边指着村庄外一座破败茅屋说道:“那里。”

茅屋距离村落有百余丈,赵禹走到近前才看见有两个人正坐在树下下棋,其中一个正是道士打扮的张中,另一个则是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

张中抬头看见赵禹和冷谦,点点头不说话,而后便低头下棋。

赵禹心有满腹疑问,这会儿却不好打扰两人,只得坐在一边等待。

这两人棋力旗鼓相当,仅只一盘竟下了整整两个多时辰。这期间,赵禹闲来无事仔细打量起张中对面的这名老者。老者神态清癯,精神虽然不错但不像有武功在身之人,表面瞧不出什么出奇处,但既然能与张中坐而叙交,哪怕并非江湖中人也该不是寻常老者。

似乎察觉到赵禹审视目光,老者抬头对他笑了笑,而后便又沉浸到棋局中。

天色渐暮,村子附近渐渐出现人烟,以妇孺老弱居多,无一例外的神色郁郁。偶有几个壮汉,则一副倨傲模样,对身边老弱动辄打骂,无人敢抵挡。这些人应是去山林里寻觅吃食,怀里抱着许多野菜,还有几只山雉野味。他们衣衫褴褛,比起山外许多逃避兵灾人祸的难民并无二致。

经过茅屋的时候,这些人脸上无一例外露出鄙夷之色,有几个还冲上来啐到棋盘上。赵禹瞧着不忿,正待要起身阻止,却被冷谦伸手拉住。

好在这些人并未有进一步举动,丢下几把野菜并一只山雉,便气冲冲走向了村庄。

棋枰上沾了口水,没办法再下下去。张中意兴阑珊的将手中棋子丢下,抬头望着赵禹,说道:“是不是很好奇?”

赵禹点点头,说道:“我听刘先生说,张中道长你为这地方煞费苦心,算得卓有成效,为何会成了现下这模样?”

张中站起身来,伸出手在虚空画个大圆,说道:“你若早几年来,这里会是另一副局面。从谷口到谷尾,人烟稠密,有几百户人家。人们安居乐业,邻里和睦相处,土地里是长势喜人的庄稼,义仓里堆满了粮食……”

“那为何会变成这样一副样子?莫非有强人来劫掠?道长你且放心,皖南目下已为我所有,不论多凶悍的盗匪,我都会剿灭他们!”赵禹说道。

那老者听到赵禹的话,眼中闪过异色惊容,而后便低头收起了棋子。

张中摇头道:“不是外患所致,而是人心乱了。农夫埋怨铁匠做工太少,铁匠嫌弃裁缝出力不多,裁缝又怨猎户穿衣太费,猎户总觉得自己太危险,末了大家皆觉得采购花费太多。斗了几场,死了十几个人。最后大家都觉得这里活着不称意,合计一番便各奔东西了。眼下留在这里的,皆是无用被丢弃的包袱。”

赵禹听到这话,惊诧道:“那道长你为何不阻止,眼睁睁看着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张中叹息道:“既已讲明了此处不分贵贱,哪个又管得哪个?况且他们埋怨的皆有道理,我也建议让他们换一换做工,结果猎户种死了庄稼,农夫敲烂了锄头,一团乱麻。既然一个个日子过得比以前还要不称心,何苦要强将他们约束在这里。”

听到这话,赵禹沉默良久。人心世事,哪能得个绝对的公平,强自去求索,却终究噩梦一场。患难时可同甘共苦,安定时总有私心作祟。这种难题,亘古未有解决之法。诚然,一时暴力压制可维持一个勉强公平的局面,人心终究是不忿,这与外间世界又有何不同?但若全不约束,最终落得各奔东西的局面。

这时候,他才理解刘伯温为何提起此处便有绝望之感。眼下赵禹身临其境,也全然看不到希望。

那老者将棋子收起来,而后叹息道:“礼法人情,是这世间大道。道长你将之尽数弃去,却有没好的法子去填补,恰如人被抽去骨骼,有此结果,也不出奇。”

张中与这老者交情极深,听其直斥己非,也不气恼,而是苦笑道:“这大半年,你每天都要嘲讽我几句,也不觉厌?”

他又对赵禹介绍道:“这一位,便是徽州士林中极富名望的枫林先生朱升。”

听到介绍,赵禹脸色一变,连忙作揖行礼。他今次南下,滁州知府叶琛曾向他力荐朱升,言道此老不止学问精湛,智谋更是出众,得之相助,皖南方可大定。赵禹原本就打算去拜见此人,不意在此间相遇,自然要以礼相待。

朱升也拱手为礼,笑道:“总管之名,威震皖南,老朽也心仰已久。”

赵禹暂时压下心中的失意,与朱升交谈请教起来。

夜幕将至时,朱升家人来接他。赵禹亲自将之送出山谷,并约定改日拜访,才挥手作别。

回到谷中,张中对赵禹说道:“当年在武安我邀你来船山,便是想要你瞧一瞧此间情形,日后统兵牧民心中要有主张,勿要受教中那些教条说辞影响犯了和我一般的错误。而今既然已经等到了你,我也该离开此地了。”

赵禹瞧张中神色虽平静,但语气却意兴阑珊,显然此间事对他打击颇大。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便说道:“道长既然已经心生去意,不若随我一起回滁州?”

张中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半生心血荒废,眼下心灰意懒之际,纵使去了滁州也难帮上你。而且你眼下气候已成,身边正不需要别人掣肘。我准备去浙西瞧一瞧,本教的教条还是能鼓动一些人心,招揽一些有识之士,也算是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