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周三下午3点45分,天仁准时来在日下部公司的门前,整整衣领,捋捋领带,敲门。

一个文员小姐开门,迎进天仁。

天仁随文员小姐再次坐到会客室客座,把公文包放到脚边,把一个精致的礼品袋放上会议桌,又掏出笔记本和笔放上会议桌,再次整整衣领,捋捋领带,然后,双手往膝头一搁,正襟危坐,挺胸收腹,屏息静气,努力做出最标准的日本古代武士坐姿,心目中前几天在电视里看到的姿三四郎正好是样本。

不多时,大肚子挺进会客室小门,日下部进门,向天仁伸出手来。

天仁起身,双手接住。

“我们老板说啦!前一次有客人在。”一个吼声从日下部的身后响起,肥猪被日下部的大屁股堵在门外。

“是我来得不巧,感谢日下部先生抽时间再次接待我。”天仁忍住心跳回答。

“我们老板说啦!要你坐下回话。你们不是美国的生产厂家吗?样品带本来了吗?”肥猪终于挤进门来,立在日下部身后。日下部坐到天仁对面的主人座位上。

天仁从礼品袋里拿出一件男式纺绸衬衣,手有点儿抖。

“我们老板说啦!你们不是布料生产厂家吗?怎么带些个成衣来?”

“请你们老板先把成衣披在身上试试吧。”天仁比划着央求肥猪道。

不待肥猪翻译,日下部已经明白天仁的意思,把纺绸衬衣往自己上身西装上一披,低头一看,蓝底暗花,一眼注意到领口下胸口上一只美利奴羊的卡通图案,眉头一皱,抬头盯盯天仁,又低头看看卡通图案,再次抬头问:“このシンボルの製品はアメリカへ輸出のでしょうか?”

“おー、日本語なかなかお上手です。”日下部瞪大了灵猫般的眼睛盯住天仁,旋即回头,命令肥猪,“お前、出って行け、通訳いらん。”

肥猪一怔,眼珠子瞪得比日下部的还要大,惶恐地盯着天仁,转身焉皮球般离开会客室。

日下部坐下,余怒未消地自言自语:“こいつへたくそう、いつもお客様に命令形を使う。”

“おー、聞こえたでしょう?親父から中国東北植民地時代の皇民教育で受けた日本語、悪いな、汉奸日语。”

天仁一时没反应过来,日下部再次用汉语重复一遍:“汉奸日语。”

天仁旋即反应过来,指头一指日下部,说道:“你的,日本鬼子?”

日下部也是一怔,旋即也反应过来,指头一指天仁,说道:“你的,土八路?”

两人哈哈大笑。日下部边笑边向天仁伸出手来,天仁接住摇晃。

日下部边笑边问:“ほほー、何で最初から日本語を喋らかったの?”

“ほほー、初対面の時、私も社長の体格を目で測りました。ほほー。これ、サンプルではなく、プレゼントとしてお受け取りください。どうも有り難うございました。”天仁边回答边从礼品袋里依次拿出剩下的衬衣,有真丝的,有涤棉的,有混纺的,有全棉的,有弹力的,一件件摆放在桌子上,加上日下部身上披着的那一件,共计六件,每一件的胸前都绣了一个美利奴羊卡通图案。

天仁忍住心跳,暗想,我就是大师傅所说的那个刚出道的小中医,管你害的什么病,我先为你开出一箩筐药再说。我的药包医百病:你感冒?有麻黄。你便秘?有紫草。你腹胀?有山楂。不管你身上有什么毛病,我的药堆里都有治它的良药。你什么毛病都没有?没关系,我的药是中成药,说不定你吃了我的药垫底哪天突然害起病来也不怕,我的药后劲足能够后发治病。

日下部看得眼花缭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坐在客桌对面,大肚子像盛开的牡丹般向四面洋溢开来,两只熊掌灵敏地把天仁送来的礼物摊放在客桌上,反复翻看,说:“いやー、プレゼントを送る必要はないね、商売、商売、俺は商売人だから、君と商売しろう。”

天仁忍不住笑起来,嘿嘿,鱼儿咬钩啦,说:“へへー、ご協力させれ頂ければ、頑張ります。”

“この羊のシンボルはいいね、俺の家族のお守り様です。”日下部边说边站起来,示意天仁跟自己来。

天仁起身,跟着日下部走,心中暗喜,角斗士提供的情报果然让我一枪就打中了日下部的要害。

天仁随日下部走进所长室,一进门,抬头就望见所长靠背椅上方正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人物肖像画。

画像上,一位穿和服的日本老人,目光威严坚毅,脸上线条刀刻一般。

天仁不由得改容立正,听日下部讲解,不住地点头应承。

哦,原来这位老人正是日下部的曾祖父……100多年前,日本明治维新,国门大开。当时,日下部的曾祖父凭着自己20岁刚出头的方刚血气,带上从亲朋好友那里借贷的钱,孤身一人,前往澳洲,贩运羊毛回日本倒卖……

语言不通,前途难料,年轻人抱定必死的决心,一旦买卖失败,就纵身太平洋,永不返乡,以谢家人至交……

有志气,有血气,佩服,佩服……

今天,日下部曾祖父创建的商业帝国的触角已经遍布全世界……

中国改革开放,深圳开阜,日下部秉承曾祖父的商业嗅觉和胆气,第一时间来到深圳,开起了办事处……

呵呵,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佩服,佩服。

而今,日下部每月深圳东京来回奔波,赚取了大量金钱,也收获了数不清的对中国人的恶劣记忆……

恶劣记忆?是你自己说的吧?你的叙述有待考证。

什么?吃亏多了,你日下部前两年心血**开始研究起中国的面相学,凡初次交往者,你日下部必定小心审视半天,还总结出中国人的脸大致分为两类……

哪两大类?

哦,好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坏人长了一张难看的脸。讲了半天,你讲的尽是废话?这不是成了小孩子看电影,凭长相判断出场的是好人坏人……

我也不例外地成了你日下部的审视研究对象?结论是什么……

天庭骨骨陵丰隆饱满,眉陵骨骨陵显而不露。这个年轻人信而有义,含而不露,可以信赖。

“哈哈!”天仁大笑,说,“その時、社長は私の面相を眺めましたけど、私は社長の体格を目で測りました。”

“おー、そうか、そうか、俺の体格はでかいでしょう?いつも服を買うに困っていますね、ほほー、確めて見ましょう。”说着,日下部三步两步跑去会客室,拿来天仁带来的衬衣,随手推上门,当着天仁的面,褪下西装,换上纺绸衬衣,高兴地嚷,“おーいー、ぴったり。”

天仁笑,心里对大师傅感激不尽,大师傅不愧为大师傅,仅仅凭着我提供的很不准确的数据和口头描述就为日下部制作出如此合身的衬衣。当然,也有可能是日下部客气。日本人讲究礼儀。

“よし、この格好で飯に行こう。”日下部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大扎人民币来,塞给天仁。

天仁双手推回,日下部硬塞进天仁的西服衣兜。

“や、資本金も持っていないし。”

敲门声响起,日下部开门。

肥猪躬在门外,眼睛盯住他自己的皮鞋尖,大气不敢出。角斗士和大巴山站在肥猪身后,眼睛盯住日下部。

日下部客客气气把角斗士和大巴山让进门来,随手一推,把无脊椎动物尺蠖般躬立着的肥猪关在门外,转身对天仁说:“品物は今日全部出荷しました、オーナーは清算に来るね。今晩の飯代は彼にお任す。”说罢,诡秘地笑笑,一脸吃欺头的神气。

角斗士和大巴山两个一脸茫然,角斗士回身为肥猪开门。

天仁已经笑嘻嘻对大巴山说:“社长说今晚敲你的竹杠,吃饭你埋单。”

“你听得懂日语?”角斗士一怔,停住正抬向门把手的手。

天仁点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怪不得你说你要冒险挣钱什么的?哪里学的日语?”角斗士捶天仁一拳。

“当然是在大学课堂上学的。”天仁答。

待日下部在结算清单上签上字,盖上章,大巴山双手一把握住日下部的手,又腾出一只手来在自己嘴巴上比比划划,豪爽地请客道:“走!米西米西。”兴高采烈地走在前头。

几个人来到国贸大厦49层旋转餐厅,大巴山点了一大堆菜,要了两瓶茅台。

酒菜上来,大巴山带头举起杯子,吆喝道:“干杯!”几个人一饮而尽。

接着,几个人车轮大战般开始敬酒,回敬。

很快,酒桌上分成了两大阵营,天仁对日下部,角斗士对大巴山,兵分两路,阵列两方,捉对厮杀,各自为战,好一场恶斗,直斗得杯盘狼藉,战场一片混乱。

斗着斗着,就忘记了自己的对手是谁,成了混战,只要是在自己眼前晃动着的就是敌人,酒杯端将起来,捣将过去。

菜,成了桌子上的看客,嫉妒酒成了众男人的最爱。

日下部情绪高涨,非要回请大巴山不可,提议去晶都大酒店的KTV吼上两嗓子。

大巴山赚了钱,又喝了酒,带头应承道:“好!找个小姐,放个礼炮,庆祝庆祝!”转过头来,低声操四川话对天仁说,“嘿嘿,日下部要日下部。嘘,你别翻译给他听。”

“哈哈哈!”天仁忍不住大笑。笑声引得日下部回头问天仁笑什么,天仁不敢说,谎称道,“私と商売するとのお話を思い出して、大喜んでいます。”

日下部一个指头指指自己的脑袋,又指指自己的心脏,再握握拳头,说:“男なら、これと……これと……これ、あるなら、ほかに何もなくても大丈夫、絶対来る。”

“へへー、今の私、丁度これと……これと……これ、あるだけ。”天仁笑嘻嘻地模仿着日下部的动作,一个指头指指脑袋,指指心窝,手掌一握,再双掌一摊,心想张仪游说列国,不期被当成了偷儿,饱受掠苔之苦,遍体鳞伤,回到家中。老婆嘲笑他,他不服,问老婆:视吾舌尚在不?老婆答:舌在也。张仪说:足矣。日下部,你的指教与张仪语不同而意相通。凡举大事者,倘一息尚存,雄心亦存,不屈之志亦存。富贵何足虑?功名何足虑?盖天下英雄能识英雄。不待识之于鼎足之时,而早识于孤穷之日。莫非你日下部真的要襄助我天仁于孤穷之日?

“よし、俺、話を守る、オーダーを君に下す。”日下部说罢,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餐巾纸,要过服务员的圆珠笔写了起来:

見積依頼書

商品名:男式長袖シャツ。

数量:3万PCS。

支払条件:前金30%、出荷時決済。

(中文译文:询价单

商品名:男式长袖衬衣。

数量:3万PCS。

要求:同样品。

规格:小、中、大各1万PCS。

支付条件:预付30%货款,出货时结清。)

天仁双手接过,低头一看,旋即起立,向日下部深深低头鞠躬。日下部,我非英雄,感激你携我于孤穷之日。

大巴山埋单。

日下部雄赳赳头前带路,几个人酒气冲天地来到晶都大酒店金碧辉煌的KTV包间,刚一坐下沙发,妈咪首先跑进来,一屁股坐到日下部的大腿上,撒娇道:“日下部啊,好久不来啦,好想你哦。”

大巴山色迷迷地接口道:“是不是你的下部在想他的下部?”

妈咪打大巴山一巴掌,模仿大巴山的川味普通话,笑骂:“你说的啥子话哦?是不是你的下部在想小妹的下部哦?”

说话间,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也跑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日下部另一边大腿上。

天仁一看,日下部的大肚子一边坐一个女人,就像两个善财童子挂在大肚罗汉的大肚子两边。

天仁没见过这场面,目瞪口呆。大巴山清口水淌了老长。角斗士指示妈咪:“快,多叫些小妹来,这两位是我们的客户,要服务周到。”

不一会儿,二三十个花枝招展、袒胸露背的女孩子鱼贯而入,排成两排,环肥燕瘦,波涛汹涌,好不壮观。

大巴山看得清口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淌,急吼吼地在两排小姐中间转来转去,最后挑了个大波妹,拉到沙发上,手像在QC车间里验货般在大波妹的两只篮球上捏来捏去,笑嚷:“嘿嘿嘿,你是不是日本妞胸怀大奶子小姐啊?”

天仁眼见胸怀大奶子在这场公开透明的选妃大赛中第一个脱颖而出,入选超女三甲,好不得意,又看到胸怀大奶子夸张地与大巴山缠绵在一起,心里明白胸怀大奶子其实是做给大厅中间那两排还依然站着等待挑选的姐妹们看的,就好像选美大赛上胜出的佳丽抱着颁奖的老头啃个不停,你以为她爱上了那老头?不是。她不过是在向那些被她PK掉的姐妹们炫耀示威。女人明知自己打不过男人,打败自己的同类就是她们终生奋斗的目标。因为日下部已经有了那个老相好小姑娘,除开那个小姑娘之外,还需要现场海选3名美女充军,胸怀大奶子恰好第一个成功晋级,一步闯入美女三甲,当然免不了自鸣得意。

日下部承袭古罗马奴隶主主人奖赏得胜的角斗士女奴的古老传统,随手指定一个小姐扔给角斗士,算是对他这一段时间来舍命拼杀的奖赏。

就剩下天仁身边还空着,妈咪问:“怎么?这么多漂亮的小妹,就没一个让你满意的?帅哥哥耶,随便挑,你要哪个?”

几十个美女的眼睛火辣辣直勾勾盯住天仁,有几个还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嘴巴一张一合,天仁一望口型而知道是要我。

天仁反倒有一种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站在众美女面前的羞涩,胆怯得像只兔子。

“去!把那个新来的也叫上。”妈咪吩咐一个美女道,又回过头来对天仁说,“帅哥哥耶,新来的那个还没陪过客人哦,漂亮得很耶,你可得温柔点儿哦。”

那个女孩子跑来了,天仁一看。嗯?!酒醒了一半,好面熟?眨一眨眼睛,再次睁开,那个女孩子早已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天仁的两只眼睛和一张嘴构成三个大大的O型,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

日下部看到天仁如此忘情,把天仁引为自己的同道,笑嚷道:“ほほー、英雄色を好む”从身上小姑娘的缠绕中挣脱开来,双手对美女们比划着嚷嚷。

美女们果真天生就懂得日语,哇!日本老板要我们自己动手去抢这个帅哥哥呀?谁抢到归谁?嘻嘻。

“冲啊!”几十个美女如一群饿狼,一拥而上,扑向坐在沙发上的天仁。

天仁的身上瞬间叠起了人肉罗汉。

可怜的天仁被掩埋在人肉堆中,腿慢的美女在人肉堆外边手往里面乱挥,像风吹过花丛,花枝摇曳。

忽然,从人肉堆下面爆发出一声瓮声瓮气的爆吼:“赛金花!”

“我是赛金花!”

“我是赛金花!”

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早把那一声爆吼淹没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