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仁从丹妮手里领到2万块钱奖金,口袋一下子鼓了起来,成了个万元户,自我感觉就像一头刚成年的豹子初次打猎成功,好不欢喜,特意拉上眼镜,来到当初两人第一次吃饭的小洞天。

两人一落座,餐厅老板上前招呼道:“两位兄弟又来啦?欢迎!欢迎!”

天仁抬头,问道:“老板,你还记得我俩?”

“不单记得,还知道你俩会回来。”老板一边看座,一边拉长了川剧拖腔唱喏,“落难时到此一聚愁绪顿消,腾达日何不再来酒壮豪情。芸芸众生,貌似熙熙攘攘,实际上,老天爷早就为每个人安排好了位置,该在地上爬的终归会在地上爬,该在天上飞的终归会在天上飞。”

天仁笑起来,可不?奖金到手啦!飞黄腾达啦!

“两位点点儿啥?要不要贫道推荐一道本店的名菜,白果炖乌鸡?”老板递上菜谱。

“贫道?”天仁接过菜谱,抬头望望老板,“真是出家人?”

“青城道士。”

“呃?”

青城道士淡淡一笑,说道:“这道菜乃是贫道在青城山修道时顺便学来的。做这道菜需用长到8成大的子乌骨鸡,大了不行,小了不行,方能做到肉嫩汤鲜,肉则入口化渣,汤则过齿留香;佐料以白果为主,姜葱为宾,味精是绝对不能用的。”

天仁埋头看看价格:60元。低头笑答:“那好,听青城道士的。”

眼镜来了兴趣,问青城道士:“青城山什么样子?”

“山的样子。”

“山上有什么?”

“有树,树也葱茏,储九天之甘霖;有花,花也芳菲,随四时而凋零;有岩,岩也嶙峋,虽万古亦巍然;有泉,泉也叮咚,化清流为天籁。蜀中仙山何其多?个中翘楚数青城。”

“妙!好一篇青城山赋!”天仁忍不住抬头赞道。

眼镜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青城山?”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

眼镜参不透青城道士的机锋,换个话题,问道:“那你会不会青城剑法?”

青城道士微微一笑,答道:“这位兄弟大概武侠小说看多了吧?夫剑道者,天道也,人道也。顺夫天理,合夫人性,何愁剑道不成?剑者,器也。剑法者,术也。修之夫者,道也。道为上,术为下。道成,何愁术之不成?修剑若此,为人岂有异哉?”

眼镜不敢答话,目光在青城道士和天仁的脸上来回游弋一阵,又问道:“那你店里的白果炖乌鸡是怎么做的?”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青城道士收起菜谱,转身离去。

好半天后,眼镜缓过气来,叹道:“高人,高人。”

天仁不以为然,笑道:“听他吹牛。天底下有一两手绝活儿的所谓高人大抵如此,要么得世外高人桥头指点,要么蒙仙人梦中神授,连太史公司马迁也相信这类鬼话,把张良得黄石公天书的故事老老实实记录在案,那多半是张良成名后向世人吹的牛。你想想,当时现场就他张良和那老头两个人,那老头天书一递,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不是他张良事后自己亲口讲出来,谁会知道?如果到法院断案,张良举不出旁证,法官多半会判张良证词无效不予采信。好在太史公不是法官,只是个老老实实的文人,把听来的故事照实录来,他张良才得以蒙混过关。张良这一蒙,就蒙了世人两千多年,要不是在下在这里顺便提醒你眼镜老兄,你眼镜老兄恐怕还会继续蒙在鼓里。”

“哟呵,原来你天仁老兄是个怀疑论者啊?连太史公也敢怀疑?”

“书,可信,但不可全信。你想,太史公写了自盘古王开天辟地以来两千多年的华夏历史,人物上千个,哪一件事情他是亲身经历过的?哪一个历史人物他是成天跟在人家身后连人家说过什么话他都用毛笔记下来的?哦,对咯,太史公那年代还没毛笔,是刀刻竹简,要现场记录就更不可能了。所以,那些历史人物说的话,还不是太史公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增订删补,把自己的想象附会到历史人物身上。《史记》上写的别人说的话实际上是他太史公自己想说的话,《史记》可以说是太史公他老人家的自传。推而广之,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本人的自传,鲁迅先生的小说中没有出现过西藏,因为鲁迅先生没到过西藏。所以,我当初说你的关于钱老板的那一段散打评书是你眼镜自己瞎编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是我瞎编的,钱老板就是那样起家的。”

“那关于钱老板和李美人的那一段,你敢说不是你瞎编的?你那么绘声绘色地描绘钱老板跟李美人两个人私下里干的男女勾当,实际上是你自己想跟李美人干的男女勾当。你把钱老板抬出来当成了你的替身,替你干了你想跟李美人干的男女勾当。”自从在犬子的接风晚宴上遇到李美人后,天仁对李美人产生了自责的念头,为弥补自己对李美人的亏欠,他要为李美人恢复清白,洗清污点。此时,无中生有,污蔑栽赃,又玷污了眼镜的清白。

“去去去,哪个男人愿意请替身来替自己干那种男女勾当?中国古代的皇帝生怕后宫里的男人替自己干了那种男女勾当,干脆把那些男人统统阉成太监。”

“呵呵,你眼镜就请了钱老板替你干了你想跟李美人干的男女勾当,不过,只是在你的散打评书里。”天仁也不愿意眼镜真的用李美人来玷污了眼镜的清白,弥补自己对李美人的亏欠。

“其实……”眼镜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说话吞吞吐吐,像个女人似的。”

“我对李美人有误解,李美人其实蛮好的,在公司里从没骂过我,天天只骂小老头,对小老头横挑鼻子竖挑眼。小老头不管做什么,都会挨一顿臭训,我就从来没挨过。”

“呵呵。你眼镜很好笼络嘛,不骂你你就觉得李美人皇恩浩**了。”

“不是,我给你说个事儿。那天,无意间我在李美人面前提到你……”

天仁一怔,急问:“提到我?怎么提到的?”

“我只是说,我们欢喜公司以前的同事天仁……话没说完,李美人突然就哭了,我赶紧不说了,走出她的办公室。我知道李美人肯定是在后悔炒了你,让你吃了冤枉亏,李美人觉得内心有愧。你看看,李美人的内心还是善良的吧?”

“那天,你是怎么提到我的?后来,李美人又怎么样了?”

“我是去办公室里汇报货卸完了,鬼使神差地想起你来,本想说要是我们欢喜公司以前的同事天仁还在就好了,天仁会帮我搬货,李美人一哭,我就没说了,赶紧走出她的办公室。”

“嗨,你干吗说我来帮你搬货嘛?想把我也弄成个搬运工?”天仁恨不能揍眼镜一顿。我要不要私下里再去找找李美人?算了。别往浑水里蹚,别人吃过的东坡肘子,我不想再动筷子。

天仁沉默一阵后,抬起头来,说:“眼镜,今天,我再说一遍,以后别再在我面前提起欢喜公司的人和事。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记住,只有你眼镜知道我是被欢喜公司炒掉的,千万别对丽丽讲。我知道,你跟丽丽保持着热线电话联系。”

“嗨,都是丽丽打过来的,成天要我请她唱卡拉OK啦吃饭啥的。哼,我说,你那嗓门儿还用得着音响设备吗?你随便在深南大道边上找个草地站着一唱,保证蛇口的人都能听得到,还会赶紧把耳朵堵住,嫌太吵啦。”

“说点儿别的吧,青城道士说他在青城山修过道,待会儿你看看我试试他就知道他是真是假了。哦,上菜来了,你站起来,让让。”

眼镜起身为服务员让开道,待服务员安顿好白果炖乌鸡,眼镜坐下。

两人碰完杯,一尝汤,岂止一个鲜字了得?!一番推杯换盏之后,两人露出了凶相,龇牙咧嘴,双爪并用。哪里是两个朋友在共同进餐?分明是两条饿狼在彼此抢食。不一会儿,风卷残云,肉净汤沽,汤锅里连一滴汤也不剩了。

两人吃饱喝足,生出闲情逸致来,天南海北地闲聊。

天仁侧头,透过窗棂一望,见天上一轮皎月,天边几颗星辰。路边不远处的老榕树,黝黝然,森森然。凉风从大鹏湾吹来,吹走了白天的余热,也吹走了心里的浮躁。

天仁转头对眼镜说:“我们吃饱喝足了,满足了马斯洛所宣扬的人的生理需要了。眼镜老兄,你说说,下一步该如何满足我们俩马斯洛所标榜的人的最高境界——自我实现的需要?知道吗?眼镜,前几天,我又长了见识,明白信用证打包贷款是怎么回事儿了。”

“还谈什么自我实现哦?我当好我的搬运工,只求不被李美人炒鱿鱼就行了。呃,告诉你吧,自从那次李美人在我面前哭过之后,李美人对我特别客气起来。前两天还特别要我到她的办公室里,对我说,新来的这些员工没个头不行,她有意提拔我当副总。嘿嘿。看来,李美人还是很重视人才的嘛。”眼镜的镜框边漾起一圈笑纹。

天仁嘲笑道:“看来你们李总没骂你,你就俯首帖耳了,再顺着你的颈毛捋上两下,你就摇头摆尾了,现在李美人又要提拔你当副总。眼镜,我看你快要趴下四脚着地好让你们李总骑上你满世界到处跑,你可是你们李总的一匹好马啊。”

“不是,不是。”

“不是才怪?眼镜,我刚才就说过,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你们欢喜公司的人和事。我说的话你当是放屁,李美人说的话你当是圣旨。”天仁怫然道,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嫉妒起眼镜来。

不期然地,青城道士飘然而至,手捧一茶杯,来到了他们身边,作个揖,坐下,呷一口茶,可占一偈:“客人去了也,宴席散了也。来了去,去了来,来为去,去为来,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聚了散,散了聚,聚为散,散为聚,聚聚散散,散散聚聚。世人奔忙为哪般?雁过青空了无痕。我且喝杯茶先,偷得浮生夜半闲。”

天仁和眼镜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天仁想起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的对子来,可面对青城道士那绕口令般的对子,心想恐怕即便衡塘退士再生,也无从对起。

眼镜想起天仁要试试青城道士的话来,嘴巴张了张,没敢问天仁,不知道天仁如何试法?

“余观二人,亦将如此。”青城道士指指两人。

天仁听不明白,问:“什么如此?”

青城道士笑而不答,问天仁:“道兄师从何门?”

天仁一怔,双拳一抱,低声应道:“师傅见笑,游身八卦,尚未入门。”

“走走。”

“不敢。”

“想你也未入门。”青城道士起身抱拳,“沙沙沙”,在桌子间走起游身八卦掌来。

天仁又是一怔,青城道士师从尹派八卦,跟自己系同一宗师?可惜,自己只会了点皮毛,远未登堂入室。

但见青城道士掌随行云流水,滔滔不绝;步踏天罡七星,环环相扣。忽然,白鹤穿林接燕子入云;俄尔,怪狮摆头变野马奔腾……单换掌,双换掌,周身拧成一股绳。

看得天仁呆住了。

青城道士并腿,收拳,色不变,气不喘,招呼天仁:“来,推我。”

天仁气血上冲,站起来,下盘一固,单掌往青城道士胸前一搭,发力,空空也;又发力,还是空空也;铆足了劲,再次发力,依然空空如也,自己倒差点儿一个趔趄摔下去。

青城道士早已身形微微一换,双掌搭于天仁肩上,掌跟轻轻一蹦,天仁蹦出丈余。

天仁分明感到对方的力道自脚指蹦出,暗叹青城道士果然是位高人,并未吹牛。

“不抵不抗,借力打力,巧施化劲,四两可拨千斤;不招不架,就是一下,寸劲一抖,一招足以破敌。拳理若此,万事莫不若此。”青城道士点化天仁。

天仁回身欲拜,青城道士早已飘然而去。

天仁望着青城道士的背影,若有所悟,又怅然若失。

好半天后,眼镜怯生生地问:“你,练过拳?”

“练过。”

“看不出来。”

“你没看出来的东西还多着呢。青城道士说的拳理你听懂了吗?”

“我又不会武功,怎么听得懂。”

“哦。”天仁随口应道。四两可拨千斤?如来佛不是巧用四两拨动了千斤?大师傅不是正在预备着用四两拨动千斤?拳理若此,万事莫不若此。天仁诱导眼镜说,“眼镜,你不会武功,那我举个别的例子。当年,温泉关一战斯巴达300勇士抵抗住了波斯几万大军的虎狼之师,你说是不是四两拨千斤?”

“嗨,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扯那么远。斯巴达300勇士抵抗住了波斯几万大军的虎狼之师靠的还不是武功?”

“那好,我们说点儿近的。服务员埋单!”服务员过来,天仁埋完单,起身往门外走去,“越大的生意,越要运用四两拨千斤的拳理。看看你们钱老板不就是支付了几个房租钱,再花上几个员工工资,就把公司开起来生意做起来了?这样说,你肯定还不会明白。再说近点儿,就说你眼镜吧,你们钱老板不是就在你身上花上那么一两千块钱的薪水,不就拨动了你眼镜为他卖命,你眼镜的才能该不止千斤吧?”

“牵强。不过,我眼镜的才能没千斤也有八百。”

“八百两?鸿发公司订了你们欢喜公司的货,只向你们欢喜公司预付30%的货款,你们就把全部货乖乖地送去了。”

“有点儿靠谱了。”

“你以前写的那些商业计划书之类的垃圾,万一要是哪家睁眼瞎的投资商看中了,给你一大笔投资,你不是四两拨千斤?”

“我写的可不是垃圾。”

“就算不是垃圾,凭心而论,是不是顶多也就值四两?”

“那倒也是。”

两人经过一间发廊,几个发廊妹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向两人招揽生意。眼镜驻足观望,一个大波妹挺着一对篮球般的大波冲出来,扭住眼镜。天仁一个指头指着大波妹的一对大波,问眼镜:“这两个篮球可不止四两,眼镜,你是想进去啃啃?还是想进去用你的千斤顶顶顶?”

“不,不。”眼镜脸红起来,挣脱大波妹,低头快步走开。

天仁跟上,又说:“我不明白,青城道士怎么会说余观二人,亦将如此?眼镜,你明白啥意思吗?”

“嗨,听他瞎扯。道士都是些算命卖打药的,说话故意颠三倒四,让你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呃,天仁,你这次得了两万块钱的奖金,你不请请你的靓女上司丹妮?”

“怎么?眼镜,我今天已经请过你了,你还想跟来再吃一次白食?”

“我可不想来当电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