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卫小玉再不想承认这一切, 再想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假象里,当看到她男人遗物的这一刻,她无法再找出任何安慰自己的借口。

站在煎饼摊前, 她把那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光是看第一遍, 就已经泪流满面。

苏甜不会骗她, 也没有骗她。

这些的的确确都是卫小玉男人的东西,而且卫小玉再熟悉不过。

是他出门前一晚,她亲手给他编的一只草戒指, 还有三个儿子刚生下来时按脚印的纸张。

这就是他全部的牵挂和思念。

草戒指的边缘都被摩擦得光滑透亮,而那三张纸更是皱皱巴巴, 不知被他在多少个夜晚拿出来睹物思人。

他走得急, 而且为了保险起见, 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到死都回不了家。

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的家在哪。

卫小玉哭声渐大,直到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这天早晨, 在煎饼摊前卖煎饼的那个不管不顾的哭泣女人, 吸引了很多过路人的目光。

她在哭什么,路人们都不知道。

只是觉得, 她好伤心。

……

很快,卫小玉男人的死传遍街道。

有人感叹,卫小玉等了好几年,也终于等来结果。

也有人惋惜,好好的人, 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不少还在搬家的邻居街坊都抽空跑到卫小玉那儿, 以各种方式开导她。

相熟的已经搬去新乐安小区的人, 也特意回来安慰卫小玉。

卫小玉哭得两个眼睛都像肿鱼泡,嗓子全都哑了。

街道念在她情况特殊,拨了一小笔钱,给她男人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卫小玉眼泪已经流干,像提线木偶般站着,朝人鞠躬致谢。

来的人都告诉她,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别太过伤心弄垮了身体,毕竟还有三个儿子,以后要为他们着想。

卫小玉双眸空洞,呆呆地听着点头,仿佛失去灵魂。

众人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为她悲惨的命运,为她艰难的未来,重重叹息。

……

葬礼过后,离拆迁时限只剩下两天。

街道的人再次上门,拿着搬迁同意书,以为这次能成功让卫小玉签下。

谁知卫小玉只是抬了抬她浮肿的眼皮,像木头人迟缓数十秒,沙哑开口,“我不办。”

小安等人诧异无比,“卫姐,你为什么还不肯搬呢?你以前总说,要等你男人,但现在他明明已经……”

“卫姐,现在只剩你这一户不肯搬,你说这拆迁工作怎么进行呢?”

“卫姐,你家条件困难,街道一直都想方设法帮你,就连这次葬礼,也是我们街道忙上忙下,掏了所有的钱……卫姐,你也为我们街道考虑考虑,行吗?”

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劝着卫小玉。

可卫小玉浑浊僵硬的眼珠转了转,居然问:“葬礼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们。”

“不是,卫姐你——”小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卫小玉太没良心。

“卫姐,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苏甜终于开口,问出关键。

卫小玉听到苏甜清脆的声音,反应很大,她之前一直是背对着大家说话,但此时却将整个身体扭转过来,脊柱以一种奇怪扭曲的姿势看向苏甜。

“他的亡魂在外,我总要为他点一盏灯。”

……

卫小玉不肯搬走的原因很简单。

以前是因为要等她男人,现在依然是因为要等她男人。

她以为他还活着的时候,都怕他回来找不到家。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只剩亡魂,她更怕他要是回来,会彻彻底底再也找不到她们娘仨。

无论生死,她都坚持,要等他。

这样的爱情听起来很感天动地,要是换在其他时候,很多人都会为之动容。

然而当它成为街道拆迁发展的绊脚石时,大家只会因此着急。

街道办事处里的工作人员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自然不必多说。

就连街道里住着的热心的街坊邻居们,也同样着急上火。

谁都不愿意看着拆迁工作因为卫小玉一个人而被耽搁。

还有那么多人克服困难签下搬迁同意书,要是因此无法顺利拆迁,那岂不是其他人的努力心血都白费了?

因此,都轮番上阵,去劝说卫小玉。

可无论大家说什么,卫小玉的心就像块石头,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的男人死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说她自私也罢,说她冷漠也好,她都无所谓。

无论是赔偿的拆迁款还是乐安小区温暖舒适的新房子,都无法让她动心。

她只想守在这里。

守在曾经和他相知相守的地方,为他点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等他的亡魂归家。

即便生活艰难,即便前路黑暗,但卫小玉就是这么打定主意,倔强地往前走,不犹豫,也不回头。

更不想选择一条其他的路。

她就是要这么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也无怨无悔。

有人告诉她,要更珍惜活着的人,比如她的三个儿子。

所以她只是哭了一整夜,就又用瘦弱的身躯推着她的那辆小推车,出去卖煎饼果子。

遇到她的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说——

“卫姐,你看你这么辛苦,何必呢?拿着那笔拆迁款也足够你租房把三个儿子拉扯大了呀。”

“卫姐,你就搬了吧,这破巷子迟早要拆的,你又是何必要跟政/府过不去呢?”

“……”

所有人都劝她,翻来覆去说着类似的话,露出怜悯、同情或担忧的目光。

卫小玉无动于衷地听着,面无表情地咬着唇,费力地推着车,不发一言。

这时候,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撑住小推车的后面。

卫小玉推车的力气骤然减小,她怔忡地回头,看见的,是苏甜笑容轻轻放光芒的脸。

清晨的巷子还没被太阳照亮,显得有些昏暗。

但苏甜出现,却好像照亮了什么。

她不像其他人,直接劝说卫小玉。

她只是朝卫小玉笑了笑,一手推车,一手牵住卫小玉的二儿子。

“……”卫小玉不知道自己该对苏甜抱有什么心态。

是苏甜带来她男人的死讯,将她从抱有希望的等待打入绝望炼狱,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再也不能告诉儿子们,“爸爸还会回来的。”

但也是苏甜,送回她男人的遗物,让她知道他生前经历过怎样的思念和挣扎,也让她和儿子们都可以挺直腰杆在其他人面前澄清,他不是负心抛弃她们,他很好,他只是不在了。

所以,卫小玉一直在等着苏甜开口。

想看苏甜要说什么,要劝什么。

她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置之不理,她会反驳。

谁知,苏甜一路上什么都没说。

到了学校门口,苏甜终于开口和她说话,说的却是她根本没想到的事情。

“小推车就放在这里?”

“我帮你支一下这个伞,是这么开的吧?”

“小好,小可,要不要喝牛奶?来,一人一瓶。”

卫小玉怔怔地看着苏甜,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觉得苏甜肯定是想先套近乎,等她毫无防备了再说搬迁的事。

之前街道的人,也不是没有用过这招。

卫小玉转过身,闷声摆摊。

苏甜问什么,她都不答,又溶出一层坚硬的透明外壳保护着自己,不与整个世界接触。

这时候,买煎饼的人们都陆陆续续过来了。

也许是为了照顾卫小玉的生意,又或者是好好劝她一番,所以今天煎饼摊格外忙,全是些脸熟的街坊邻居。

大家买的煎饼也多,几乎都是好几个好几个的买,给全家人吃。

卫小玉虽然心存感念,但也无以为报。

她不能搬。

她绝对不能离开现在的房子。

同样的拒绝表达无数次,或是闷不吭声,或是轻轻摇头,卫小玉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心肠却比谁都要生硬。

那些热情的街坊邻居也渐渐被伤了心,好言好语相劝一番,最后都摇着头叹息离开。

因为煎饼摊忙不过来,苏甜一直没走。

她却没说话,在旁边沉默地帮忙,偶尔有居民跟她打招呼,她也只笑着回应一下,绝不多说,而是专注地打着鸡蛋,或是摊着饼儿,叠着包装纸袋。

劝的人多了,卫小玉越来越沉默,脸色也越来越差。

等早上上学这一茬高峰期过了,苏甜问她:“今天就到这里吧,先回去歇一歇?”

卫小玉已经熬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她早就累得快灵魂出窍,再加上刚刚这一波非常忙,赚得也比平时一天多,于是她点点头,应道:“好。”

苏甜又帮她一起收摊,收拾着鸡蛋壳等垃圾来,再把小推车推回去。

一路上,卫小玉都在等着苏甜开口说搬迁的事儿。

苏甜说了,她这心里才有了底,不会因为苏甜的帮忙而愧疚。

……如果苏甜是有所目的才帮她的话。

可苏甜还是没提一个字。

回到小院子的木门前,苏甜甚至没进去,而是隔着竹篱笆,还像以前那样,目光越过竹篱笆和卫小玉说话。

“你好好休息,关上门,睡一觉。”

说完,她转身就走。

卫小玉却忍不住了。

她走到门边,喊道:“苏主任。”

苏甜似是有些意外地回头,“怎么了?还有事吗?”

卫小玉欲言又止,摇摇头说:“没有。”

“那我走了。”苏甜没有追问,她看看时间,忙了一早上,现在也才刚好到她的上班时间。

……

苏甜回到街道办事处,乐主任居然在她办公室一直等着。

一看见她,他立马站起来,着急地问:“苏主任,怎么样?你刚刚是不是去找卫小玉了?”

“是。”苏甜坐下来,喝了口水。

乐主任看到苏甜这风轻云淡的样子,眉头舒展,也坐下来,倾身问道:“把她劝服了?我就知道!苏主任你是最擅长搞这些工作的!”

“……”苏甜眉梢一扬,放下水杯,“我没劝她。”

这回轮到乐主任错愕,他手一拍,又着急地站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怎么会这样?苏主任啊,你怎么不好好劝劝她呢?你不是最擅长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吗?那么多群众都喜欢你,都和你打成一片,怎么这个卫小玉就……唉……”

乐主任狠狠叹气。

苏甜淡定道:“乐主任,您也别着急。人往往只能听到她们愿意听到的声音,所以卫小玉这会儿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我说什么都没用。”

“那你——”乐主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能继续叹气,“我怎么不着急啊,明天可是最后时限了,要是卫小玉的搬迁同意书签不下来,你说可怎么办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苏甜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资料,很快清出一大摞,“乐主任,这些都是今天的要处理的工作,我们先做完今天的工作,明天的事,留给明天再说?”

搬迁在即,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之多,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乐主任一大清早来这儿等,没等到自己期待的结果,又有这么多工作压过来,真是觉得自己白头发都要多了几根。

真是都快急烂了。

甚至已经开始思考到时候怎么跟上级领导道歉认错。

……

苏甜却看起来很淡定,忙碌加班完成各项工作。

实际上,她心里也挺有底气的。

至少,觉得自己明天能有八成把握,成功让卫小玉签下搬迁同意书。

距离拆迁时限只剩下最后一天,也就是第二天,苏甜继续去帮卫小玉出摊。

还和昨天那样,她只字不提搬迁的事。

卫小玉也终于忍不住,主动问道:“苏主任,你为什么不劝我?”

听到她这么问,苏甜心里就知道。

稳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