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时间总是很快。

圣诞前夕,爱伦娜回来了,就如秦恬所预料的,她精神很不好,看到秦恬,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后给她带了一个项链,便回家了。

什么样的经历能把一个活泼的女孩儿变成这个样子,秦恬觉得自己知道,但她又觉得,她宁愿自己不知道。

圣诞节的时候,她又一次见到了爱伦娜和伊万,出乎意料的是,两人竟然在一起了!

秦恬目瞪口呆的看两人手挽手,笑眯眯的站在门口,伊万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篮子上盖着布。

“奶奶做的蜜汁猪蹄,听说还是问你妈妈学的,不过她觉得烧得更好,特地让我带过来炫耀。”伊万把篮子递过来。

秦恬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的接过篮子,结结巴巴道:“谢,谢谢。”

“呵呵,不用这么客气呀。”伊万摆手,有点不好意思。

爱伦娜当然知道秦恬的反应是为什么,对伊万道:“亲爱的,你要不进屋烤烤火,我跟媞安说说话。”

伊万看看爱伦娜,看看秦恬,笑了:“好。”

秦恬看着伊万雀跃的背影,回头看着爱伦娜。

爱伦娜看着大雪,表情很平静。

“你们……”

“我们在一起了。”

“哦,我,我看得出来。”秦恬挠挠头,“就是……你跟弗瑞德……”她不知道怎么说。

“我实习的时候,弗瑞德来信告诉我,他要去英国工作了,他问我愿不愿意等他,我说愿意。”爱伦娜轻声道,“集中营里每一个妇女都在等着被卡车送走的丈夫,我为什么不能等?我甚至觉得,能够等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是我的荣幸。”

“那……”

“几天后他要走了,又给我寄信,说,说我不该为了一群犹太人这样放弃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说我让他很伤心。”爱伦娜用手拍掉了邮箱上的雪,“我回信说,我们分手吧。”

秦恬明白了。

“没错,以前我也讨厌犹太人,我跟他一个公寓长大,我们的父母都在犹太人手下吃过亏,我理解他的感受……可是,媞安,我跟那他们相处了那么久,他们跟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更可怜……”爱伦娜拿出了一个吊坠,那是一个镶着黑曜石的十字架,“他们的信仰那么虔诚,这让他们很淳朴,比周围的德国人,可爱的多……我无法忍受,弗瑞德这样,这样毫无根据的形容他们。”

“但是他并不知道……”秦恬条件反射的从客观角度想象弗瑞德的想法,觉得弗瑞德被甩的有点冤枉。

“他知道,那么多信,我跟他说了很多……”

“等等,集中营怎么会让你寄信?”

“我是工作人员,为什么不可以。”

“好吧……”秦恬同意,“弗瑞德无法理解,至少伊万能理解。”

“对啊。”爱伦娜笑了,“他理解的,而且比我更多,媞安,你无法想象,这个我们以前一致认为是个脑子少条筋的大男孩,能表现的那么,那么有担当。”

“他做了啥?”

“呵呵,说了你也不信。”

“好吧。”秦恬耸肩,“无非就是在德国人眼皮子底下帮忙而已。”

“呵呵,差不多吧。”爱伦娜朝手呼口气,“我们该回去了,我去叫伊万。”

“那么……再见。”

爱伦娜把伊万叫出来,两人携手离开了。

秦恬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然后顺手打开邮箱,发现里面竟然有一封信。

是奥古的。

他祝秦恬圣诞和新年还有春节都快乐,然后告诉她,再过大概半年,他大概就会回巴黎。

秦恬信他个鬼话,上回说圣诞能回来轮休,结果现在人变成了信,现在说半年能回来,估计有一年就不错了。

说实话,对于奥古现在的状态,秦恬还是很高兴的,虽然见不到人,但至少知道他不在战场上,只是训练新兵而已,一个少校级别的教官是很受重视的,他不至于受伤,也不会被亏待。

看着信,秦恬忽然有一个想法,虽然有点太过未雨绸缪,可是,却是个很好的保障。

前阵子家里收到了来自秦九的信,他已经成了国民党一个炮兵营长,屡建战功,而且现在抗日已经成型,日本两线作战,也颇为吃力,总的来说,前途光明。

秦恬忽然觉得,有个做国民党营长的哥哥也不错,至少在纽伦堡审判的时候,他还是战胜国合法政府的士兵,有他一个在,秦家全家的成分都会美妙不少。

她的想法很简单,让哥哥写一封未雨绸缪的信,说明自己是中国的军人,并附上一些证明。

这可能会让秦九很奇怪,但她相信,只要她要求,这个哥哥肯定会照办。

这样的话,到时候如果真的有法国人站出来说她和德国军官有勾结,她可以一力承担,至少父母不至于受到牵连。

可能有点理想化吧……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转眼,战争的脚步踏上一九四三年,巴黎春暖花开,外面战火连绵。

秦恬看着日历上的数字,有种恍惚感。

从一九三九年战争开始,到现在一九四三年战争进入白热化,想想四五年战争就会结束,仿佛做梦一般,二战已经一半过去了。

耳边仿佛还响着一个多月前广播中听到的录音。

那是二月八日德国一次机会的转播,德国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在柏林体育宫进行大集会,代表希特勒宣布德国进入全面战争状态。

他大声的呼号:“你们要全面战争吗?!”

紧接着是德国民众山呼海啸一般的回应:“元首下令,我们紧跟!”

连续三遍,一次比一次响亮,一次比一次疯狂,仿佛巴黎,仿佛全世界都在震动。

而那之前,德国第六集团军数百万人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全军覆没,仅在斯大林格勒就死亡二十五万人,虽然苏联人付出的伤亡更大,但是比起有源源不断人力和占尽天时地利的苏联,冰天雪地中,德军彻底丧失了东线战场的战略主动权。

败像如地震的前兆晃着所有人的眼,可德国却紧接着宣布全面战争,在几乎所有青壮男丁都已经在战场上前赴后继的时候,他们能拿什么来全面开战?

孩子吗?老人吗?妇女吗?

秦恬忽然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个小故事,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村庄屡次把所有的子弟都送上前线,最终一个都没有回来,他们留下的只有广场纪念碑上刻着的一句话:即使我们全体战死,德意志仍将存在。小城仅仅是战时德国的一个缩影。

德国只有八千万人,却硬是在二战时期把一千七百万士兵送上了前线,想到以后的德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青年男性,秦恬忍不住开始痛恨起那些发动战争的人。

无论立场,无论国籍,只要想到有一个国家发生着这样的事,是个人都会义愤填膺。

“一群疯子。”秦父摇摇头,抽着烟走开。

“哎呦,德国早就到处打仗了,怎么这时候才宣布全面战争。”秦母收拾着家什,不咸不淡道。

“全面战争啊,德国要拼命了。”康叔在摇椅上晒着太阳,捧着一杯茶,低声的叹道。

“没错,德国要拼了。”秦恬咬了一口白糖糕,嘟嘟囔囔道,“他们要全民动员了,倾举国之力。”咽下糖糕,喝口水,冷笑:“看着吧。”

“你的德国小伙儿呢?”秦母忽然问道。

“阿静!”秦父在旁边低斥一声,秦母愣了愣,不再说话。

秦恬沉默了一会,摇摇头:“他有他的责任,我没法强求,顺其自然吧。”

秦母忽然担心了:“阿恬,你,你可别迷了心窍啊,你们俩的立场本来就不一样,人家小伙子人虽然不错,但以后会有更好的,你,你可别……”

秦恬一脸莫名:“阿妈,听你说着我怎么这么觉得自己是孟姜女啊?我像是要哭长城的么?”

秦父也说:“你瞎担心什么呀,阿恬不是好好的吗?”

“你个大男人不懂!”秦母气道,“女孩子就怕闷着瞎想,寻死觅活一哭二闹的反而好,那样的话只要阻止了就有台阶下,要是闷声不响的,指不定以后什么时候干出什么来,一愣神的功夫,就没了!”

“瞎说什么!”秦父怒了,“妇道人家就会东想西想,我们阿恬是这样的丫头吗!”

秦恬点头应和,心里却在汗颜,果然知女莫若母,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秦恬平静是没错,但那是因为她已经有了计划,就算不为了奥古斯汀,她也得为了父母去做。

现在德国依然在法国占优势,那些法国人对于秦恬店里时常出现德国军官都抱以畏惧的心态,但是不久以后,诺曼底登陆,甚至意大利投降以后,一切说不定就会变了,她说不定会遭到报复。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街头巷尾那些邻居们在看到自己时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不是没感觉到路过店铺时橱窗里的指指点点。

奥古斯汀纵然想到伪装,但是他事务繁忙,军规严谨,终究难以保证便装出行,而海因茨等就更别说了,他们觉得他们特地来找你是你的荣幸……

秦恬对这些人无语。

所以阿妈,无论我做了什么,不是我迷了心窍,而是因为我太在乎你们。

秦恬对于侏德罗副官一向有点儿畏惧,这一点在她看到海因茨后竟然松了口气后显得尤为明显,她不明白海因茨为什么突然约她喝咖啡,但她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海因茨绝对不敢在巴黎咖啡馆里开枪虐杀无辜平民。

侏德罗走到门外守着,周围还有几对男女,有军官也有普通人,海因茨坐在靠窗最好的位置上,他的左手虎口处包了纱布,此时正用右手撑着头看着窗外的埃菲尔铁塔。

秦恬坐下,看看海因茨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握了握……哎呀,似乎甩他巴掌真的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他竟然没追究还请她喝咖啡,这果然就是变态的思维吗?

“奥古,还给你寄信么?”海因茨忽然问。

“呜,是的。”秦恬立刻道,忍不住笑弯了眼,“他那儿似乎很好玩,很多有趣的人。”

“恩。”海因茨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不大有兴趣的样子,秦恬便闭口不再多说,半晌,她忍不住问道:“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海因茨还是看都没看她,回答道:“聊聊而已。”

“哦……”秦恬有些担心,她就怕自己嘴巴没把好门,乱说话就惨了。

“你很喜欢犹太人?”海因茨忽然道,表情平静。

秦恬却不淡定了,她斟酌半晌,半真半假道:“没喜欢,但也,不讨厌,没怨没仇的。”

“你在柏林不是由在一个犹太家庭借住吗?”他终于看过来了,眼神不大友善。

“那是……不是……”秦恬张口结舌,“他们,他们是好人,不过,不过我也给钱的呀。”

“哼,你倒会撇清关系。”海因茨喝了口红酒,见秦恬面前的咖啡一点没少,挑眉,“不爱喝咖啡?”

“不,是怕等会回去睡不着,昨天刚上的夜班。”

于是海因茨继续慢慢的喝,秦恬只能沉默,左右乱看。

“我认识的亲犹太的人,基本都死了。”

“……噗!”秦恬好不容易啜了口咖啡,全喷了出来,还好不多,她拿起餐巾就开始擦,白着脸道,“对不起对不起!”

海因茨嫌弃的皱起眉,凳子往后缩了缩,秦恬擦干净了,哂笑:“您,您想说什么?”

海因茨张张嘴,却没说话,忽然抬头望着秦恬,一直望到秦恬想落荒而逃了,才快而急促的嘟哝句:“我,我是不是错了?”

“什么?”

“没什么。”海因茨突然起身,说,“后天我就要回德国了,说不定就会去苏联,奥古也要八月多才回来,这阵子你就不用去公寓了。”

秦恬囧,奥古又不在,她干嘛去公寓。

只是……

“等等,你要去苏联?!”秦恬终于抓住了重点。

海因茨皱眉:“这是你该问的吗?”

“不不不,只是,只是……”秦恬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远比得知凯泽尔要上东线感觉复杂的多,她是希望海因茨受点教训的,也知道他犯罪良多,但是一个错误的社会中诞生的被误导的年轻人不应该受到死亡的惩罚,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或是奥古在听到海因茨阵亡的消息时会是什么感觉,“你必须去吗?”

“哼,与其和一群犹太人浪费时间,不如到国家需要的战场上去。”海因茨扶了扶帽檐,“别一脸看死人的表情,胜利永远属于德意志!”

“……”秦恬鼻子发酸,“你自己要求去的?”

“这是你该管的吗?”

“是你自己要求去的吗?”秦恬声音也响了起来。

海因茨顿了顿道:“是的,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没话对你说。”秦恬嘟哝,“早死早超生。”

“你说什么?!”他眼睛眯起来。

“我说,小心点。”

“你以为我会信!?”

“真的!”秦恬忽然抬头,一脸认真的看着海因茨,严肃道,“真的!一定要活下来!”

海因茨慢慢睁大眼睛,紧接着突然转身,逃也似的出了咖啡馆,连一句再见都没有。

秦恬坐回了椅子上,看着桌上的红酒和咖啡,还有旁边的价位表,默默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