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看看这个小后生, 在京中这小郎君的名声已经传得比我还神了,我看看也不过为过吧?长公子何须这般紧张?”国师头也没转,悠悠的对钳着自己手腕的人说道。

他的话语中不带一丝怒意, 但在场所有人也能感觉到气氛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杜子美年纪小,不曾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些懵的拽着阮陶的衣袖。

这……这是怎么了?

阮陶轻轻蹙眉冲着扶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松开。

好端端的和国师抬什么杠?

国师乃是陛下派来守在他身边的, 虽说这人的立场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不清楚, 但好再如何说与国师搞好关系都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就好似百姓们所言, 目前陛下还没有立太子, 未来的皇位能否落在长公子头上还不知道,但是国师永远都是国师。

扶苏看件阮陶冲着自己使眼色, 却装作没看见。

他心里正憋着一股气!

从小到大他最会做的一件事便是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他不是不知道面前这人乃是他父亲信任多年、亲封的国师,日后极大可能成为他的国师。

扶苏眉心一蹙,可今日他偏就想放肆一回了。

“长公子?”国师的声音冷了下来, “长公子从前是最端方温雅的, 如今怎么也来了脾气?可是什么人带坏了您?待本座回京这事而还得同陛下说明。”

这时,赵高从扶苏座位后窜了出来:“国师息怒,长公子年轻气盛些也是有的, 您莫怪。”

说着, 他便上前来拉着扶苏的另一只胳膊:“公子, 国师远道而来,他向看看阮家小郎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您这般又是为何?”

扶苏没有搭理他, 气氛再次僵持了起来。

见状, 赵高拽着扶苏胳膊的力道更大了些:“公子, 您听老奴劝……”

“放肆!”

扶苏不待赵高说完,怒而将其拽着自己胳膊的手甩开。

赵高乃是一介阉人,又上了年纪自然抵不过少年人的力气,他也是万万没想到扶苏会突然将他的手甩开。

他是陛下身边的老人,自幼服侍着陛下这么多年,扶苏长在始皇帝的宫里,他也算是看着扶苏长大的,虽是臣奴的身份却也勉强可以算是半个长辈。

即便长公子如今越长越大,与他的观念相悖之处颇多,暗地里两人没少给对方使绊子,但在明面儿上他们也算得上是和睦。

该有的规矩都有,扶苏对他也算得上是敬重。

况且,这人平日里素来是以温润如玉的模样示人,天下人皆赞端雅,儒家至圣亲赞的“君子”,何时在外面红过脸?

便是大声说话他也都不曾有过。

今日他这是着魔了?!!

赵高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沉着脸的扶苏,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从前他只觉得长公子与陛下丝毫不像,只因长公子想来是一张笑脸示人,如今这模样……倒是有几分陛下当年的神韵。

赵高眼神沉了沉,龙生九子个不成龙,有几分像又能抵什么事儿呢?

扶苏的东西不知赵高惊了,在座所有人包括在跪在外头的卓灵阁众人也都被吓了一跳!

厅内的气氛实在是紧张到了极点,外头的修士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本来迎接国师乃是一件喜事。

更何况是长公子亲自来他们卓灵阁与他们一块儿迎接国师,这自然是喜上加喜,可如今……

身为上郡卓灵阁掌司的毛宜整个人都开始不停的颤抖,抖得他嘴角的两缕小胡子似乎也要跟着抖掉了似的。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只是这群祖宗怎么一见面就闹起来了?

看着被国师捏着下巴的阮陶,毛宜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都道是美人位祸水,怎么男人也可以是祸水呢?

早知道今日就该放这小子一天假,让这小子老老实实的呆在家中哪儿也不要去!

现如今这叫什么事儿?!毛宜绝望的闭了闭眼,欲哭无泪。

李太白冷冷的看着国师,一手默默的放在了腰间的剑鞘上。

“国师何苦为难一个小孩子?”扶苏冷冷道。

国师轻笑了一声:“不过是看看皮相,长公子又何必紧张一个小孩子?知道他是阮家的子弟,不过阮家在京中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中等人家吧!更何况这还是一对野鸳鸯所生的没有过门路的私生子!”

闻言,厅内众人都不由得轻轻蹙眉,这话实在刻薄。

阮陶原本还在不断给扶苏使眼色,让他先放手,人家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他一个长公子不高高在上坐着,没事儿瞎掺和什么?

况且他与这国师无冤无仇的,说不定这人就是傲一点儿,人家是国师嘛!与丞相同为正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性格刁钻古怪些也可以理解。

可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刻薄至极的话一出来,阮陶的脾气也瞬间上来了。

感情这人就是单纯的不喜欢他?

阮陶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伸手“啪啪”的拍在国师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上:“原来国师是嫉妒我在京中的声望高过您了?”

本来这段时间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就让他脑子里的那根筋绷得很紧,昨日又突然听到了那么些惊骇之言!让他辗转反侧。

现如今,那堆如同乱麻的事情都还没有头绪,又有人来找麻烦,还用这么刻薄的言语刺他!

阮陶就算是个真菩萨,这时候也该来脾气了。

他娘的! 管他背后究竟是刀山还是火海,大不了就丢了这条命嘛!

本来就是偷来的!干脆要丢就彻底给他丢了!

这气他也懒得受!这事情他也难得去想!他本该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如今被这乱七八糟的事情缠得快像个蠹虫了!

去你的!!

阮陶感觉到面前的人捏着自己下巴的力道重了些,他也不带怕的,嘴里的话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知道国师法力无边,已经做了大秦几十年的国师了。但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国师如今少说也是年过半百之人了吧?不过这声音却还像个少年人似的。”

“您保养得真好!怕不是同赵公公学了什么保养的法子?还是说如同赵公公那般缺了点儿什么东西?”

“阮陶!”赵高警告道。

“噗——”坐在一旁看热闹的王莽一口茶从口中喷了出来。

厅内众人差点儿没被阮陶这番话惊掉下巴!

孔明实在忍住,羽扇遮面轻声笑了一声,低声对身边的李太白道:“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个儿吃了什么药火气这么大?”

“你还笑?”李太白手放在剑柄上一刻也不敢放松,国师的性格阴晴不定捉摸不透,万一他突然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自己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一定拦的住他。

这人倒好,现如今火都烧成这样了,他还有心情笑!

“放心,不会出事儿。”孔明淡然的安慰道。

听孔明这般说,李太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放松多了。

他低声讽刺道:“国师、观音都在这儿,你这妖怪也好生收敛些,乐过了头当心被收了去!”

孔明轻笑道:“若是他们当真能收了我去,那我还求之不得呢!”

“你还真做梦呢?”李太白笑道。

听阮陶这般狂悖之言,扶苏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瞪了阮陶一眼。

然而,就好像他装作没看见阮陶眼神那般,阮陶也装作一副没看见他眼神的模样。

小样!装瞎谁不会?

听了这话,厅外的毛宜差点儿没晕过去!

他当初为何要答应长公子让这玩意儿进卓灵阁?!

老天爷!现在降道雷下来劈死他得了!

“啪啦——!”

晴空中一道惊雷闪过,毛宜以为是自己的心声被老天听见了,老天当真要降道雷下来劈死他,吓得差点儿没晕过去!

就在这时,院内众人连忙磕头道:“国师息怒!”

原是国师怒了。

“想死吗?”国师的声音依旧柔柔的,但冷了好几度。

阮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炸雷吓了一跳!

晴空引雷?这是人可以做到的吗?难不成这人还真是神仙下凡?

不过,神仙下凡又如何?如此莫名其妙的为难刻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只因对方在京中的名声比他大?

这样的神仙怕是被贬下界的吧!

如此被贬之神即为妖!

大不了他祭了自己的一身血再拼上胡嫦近千年的道行烧死他!

眼见着不死一个就快没法收场了,这时一柄折扇轻轻的拍了拍国师的手,又拍了拍扶苏的手。

“你们这是眼见着我最近太过无聊,特地在我面前来唱大戏吗?”扇子的主人开口道。

众人看去,只见王莽横在了扶苏与国师之间,一脸无奈。

他乃是当朝丞相,目前厅上论身份能与长公子和国师媲美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况且卓灵阁又是他向陛下谏言创立的,说起来也是国师欠了他一个人情。

这个时候也就他最适合上前处理这个剑拔弩张的场面了。

然而,扶苏与国师都没有动,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先放手,阮陶也瞪着国师,他现在十分想踹对方一脚,不过理智告诉他,他要是真踹了事情可就真的闹大了。

见三人还在赌气,王莽又用扇子拍了拍两人的手,这回力道比上一回更重了些:“行了!松手!我数一二三,一起松。”

“一、二——”

还没数到第三下,国师与扶苏瞬间松开了手。

王莽有些头疼的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何苦来?两个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儿吗?二位入座吧。”

国师与扶苏顺着王莽给的台阶儿溜了下来,各自入了座。

赵高上前向王莽叉手作揖道:“多谢王相。”

王莽无奈的点了点头。

这时,坐在主位上扶苏旁边的国师开口嘲讽道:“我竟然不知在京中向来无法无天的王相也有给人当和事佬的一日。”

“看来这上郡虽是边陲之城,但也确实是块儿宝地啊!温润的长公子来了这儿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变得又脾气了,而素来跋扈的王相,来了此处脾气反而好了起来。这究竟是因为这地方,还是因为这里的人呢?”

说着,阮陶能够感觉到隐在帷帽轻纱后面的那双眼睛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想是国师在京中为我父皇解卦解习惯了,说话含沙射影的,如今连正常说话也不会了。”扶苏轻呷了一口茶,淡淡道。

国师轻笑了一声:“长公子现在的口才是越发好了,性格也是越发尖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从前的温润儒雅都是装出来的呢。”

扶苏也不恼反而是笑眯眯的应了一句:“国师看人的眼光还是那么的老道。”

闻言,嘴角挂着笑、淡然的扇着扇子的孔明扇扇的动作微微一顿,嘴角的笑容也淡了些,他侧过头低声对李太白道:“看来咱们公子今天的心情确实是差到了极点。”

“可不是嘛!我就奇了怪了,公子从前就算再如何恼怒也不会这么大庭广众与人针尖对麦芒的,他最擅长的不就是背后报复别人吗?今儿这是怎么了?”李太白道。

他觉得今日当真的所有人都不太对劲!难道的今天黄历上的日子不好?

孔明轻笑一声:“有道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教君王骨髓枯’。”

闻言,李太白有些错愕的盯着孔明看了半晌,手中的茶盏差点没摔了:“福生无量天尊啊!今儿当真是日子不好!连你居然也能说出这般孟浪的话语来?我的天!不成,我一会儿得去三清庙求个平安福!你们一个个都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了?”

孔明不答,只是饶有兴致的看向阮陶。

阮陶和杜子美一块儿,正摸着自己被捏得疼的下巴,朝天翻了好几个白眼,而另一只手暗暗的捏着袖中方才那个小太监悄咪咪压在茶盏下递过来的纸团。

那个小太监阮陶认识,乃是扶苏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在扶苏的‘蛊障’中他也见过对方,名唤陶竹。

他不着痕迹的将纸团在掌心碾开,上面写道:“宴罢,城南古水村头。”

阮陶轻轻蹙了蹙眉,不解的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扶苏。

***

国师今日刚到上郡,自然是要设宴款待的。

上郡卓灵阁没有这么大的排场,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可以这般挥霍,因而给国师设接风宴的自然是扶苏的赵府。

然而因上午闹了那么一场,这顿饭又哪里能吃得惬意呢?

众人皮笑肉不笑的敬了几盅酒便作罢,阮陶更是连笑都懒得笑一下。

杜子美则是一直在他身边碎碎念,说他今日说话多么多么鲁莽、多么多么冲动,又讲了许多国师牛逼的事迹,嘱咐他哪怕不喜欢国师也不要与之为敌,与国师为敌的都没有好果子吃。

阮陶敷衍的应着,心里惦记着扶苏的那张字条,和家中的阮籍、子贡。

他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怎么就这么让人头疼呢?

还有这个国师也是,第一次见面便这般无礼,这不是存心找架打吗?

这人当真是因为自己在京中的名声才这般无礼?

阮陶轻蹙着眉看向了坐在上座头戴轻纱帷帽却让人看不清长相的人,当真是如此吗?

这人可是国师,在卓灵阁还没有成立之时他便是大秦的国师了,当真会在意一个小后生的名声?

这心胸未免太狭隘了些……还是说,其实另有隐情不成?

罢了!他有任何隐情自己也不关心,他爱如何便如何,自己现在也懒得管了,怎么这些人都跟脑子有病似的?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见他出神,杜子美嗔怪道。

“在在在!”阮陶敷衍着点头。

杜子美显然不信:“那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呃……”阮陶尴尬的笑了笑,连忙搪塞道,“对了,那只狐狸昨夜如何?”

听到对方岔开话头,杜子美虽说不满却也没再纠缠他,只是回答道:“昨夜长公子亲自审问了它,问了大半夜的话呢!”

“扶苏问了它大半夜的话?”阮陶问道。

“对啊!长公子出来的时候脸色便很不好。”杜子美回答道。

扶苏问了那狐狸一晚上的话?阮陶抬头朝着坐在主位上的人看去,他依旧是一副端雅如玉的模样,然而眉眼间如沐春风的笑容却笼上了一丝愁意。

他应该知道了吧?那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疯子的事情。

所以,今日他才会这般反常吗?

扶苏注意到了阮陶的目光,抬眸看向了他,然而在对上对方视线的一刹那阮陶却垂下了眼帘。

***

酒宴过后,众人便被安排在了赵府午睡醒酒。

阮陶则是悄悄的跟着扶苏身边的陶竹坐上了一辆翠幄清油小车,一路出了城来到了城南古水村口。

不过下车后,令他惊讶的是等在这里的不止有扶苏一人,还有子贡和他的堂兄阮籍以及“堂嫂”嵇康。

与此同时停在这里的还有四五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后头几辆里头似乎已经塞满了东西。

“季珍!”子贡上前拉住了阮陶,“咱们已经收拾好了,趁着今日国师进城,上郡乱哄哄的,咱们现在就走!”

“对!回家去!”阮籍说着上前将阮陶搂在了怀里,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头,“到家后你就什么也不用怕,天塌下来也有家里给你顶着。”

“唉!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你究竟吃了多少苦。”嵇康叹了口气道。

阮陶有些懵的看着站在面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的扶苏,扶苏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所以,你让我出来就是为了送我走?”阮陶诧异道。

扶苏垂下眼帘,道:“昨夜我问了那狐狸不少话,我才发现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牵扯得多么大、多么深!故而你离开,回到阮家这是最安全的。”

说着,他抬眸冲着阮陶笑了,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将其玉色的肌肤衬得好似在发光似的,旷野之上,他整个人像极了偶然坠入凡尘的谪仙人。

只见他冲着阮陶笑着,那双原本淡然的眼睛,此时温柔得仿佛要将阮陶溺毙其中,轻声道:“回家吧!回家吧,小陶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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