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刘财家吗?”

“是,可我爹早他娘死了,更别说我爷了。”

“你是刘财?”

“是。”刘财答应着,突然发现事情不对。摁着他的傻大个此时目光犀利,声音清晰洪亮,充满威慑力。

“你,你是谁?”

“警察!”

“警察?我说,我说,我全交代。我不是故意要杀牛眼的,是他小子赖账,我一失手才,才,才把他杀了。”

郑德冲进了房门,看到高翔一副流浪汉的模样和地下被摁得一动不能动的男人愣住了。

面对审讯,刘财对自己的罪行交代得很痛快。他几天前去外地进货。货商是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的一个当地地痞,外号叫牛眼。两个人因为买卖结成了所谓兄弟,其实不过就是狐朋狗党。刘财这次进货的钱是提前预付给牛眼的,说好了到时间直接过来提货。结果刘财按照约好的时间赶到后,牛眼死活不承认拿过钱,一无字据,二无旁证,刘财傻眼了,明显是牛眼在酒桌上把他的钱糊弄了过去。翻脸是肯定的,两个人在牛眼家里大打出手,牛眼只是想骗钱,根本没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他死活不认账,刘财急红了眼,顺手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把牛眼给捅死了。

刘财处理完牛眼的尸体没敢直接回家。他给老婆打电话说半路上有事耽误了,晚回来几天。其实是想看看警方的动静。

“没想到,你们的动作这么快。我,我,我有罪,我都坦白交代了,请政府从轻发落,是那小子赖账在先,我,我是失手,失手啊。”

“刘财,除了这起命案,你还干过什么违法的事?”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哦,不,有,也就是和一群朋友赌赌钱。还有就是……就是阿三他们有时候打架会找我,都是一个村的,兄弟有难不能不搭把手。其他就没有了。”

刘财是一个犯罪心理薄弱的罪犯,对他的审讯并不困难。高翔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直接问刘财:“谷新方,你认识吗?”

“谷新方?认识啊。那小子不是个东西,你们可以查查他,三个月前他跟我打过架,把我的脑袋打破了,缝了五针。伤口在这儿,你们可以看到。”刘财指着脑袋上的伤疤说。

“你最近一次见谷新方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就是他赔给我钱的时候。大概有两三个月了吧。”

“之后没再见过面?”

“没有,那家伙被汽修厂开除了。后来,我也不在那儿干了。”

“你知道谷新方的家住哪儿吗?”

“不知道。他给钱挺爽快的,我也没再纠缠。”

“本月9月3号你在哪儿?”

“9月3号?我不记得了。”

“提醒你一下,那天下大雨。再仔细想想,如果不能把所犯的罪行交代彻底,是要从重量刑的。”

“我想想,我好好想想,下雨……下雨……”刘财念叨着思索,“哦,想起来了,我哪儿都没去,就在家里看电视来着,看着看着下起了雨,特别大,后来就睡觉了。我老婆和儿子可以作证。我真的哪儿都没去。”

高翔没有再进一步盘问,刘财不会是杀害丫丫的凶手。刘财的身材虽然不高却很敦实,不符合现场勘查得出的罪犯体形瘦小的推论,同时他也不具备丫丫一案中罪犯的犯罪心理特征。而且刘财没有抵抗审讯的表现,一件还是多件命案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刘财DNA检验的结果和丫丫被害现场得到的DNA结果并不相同。

刘财被排除了谋杀丫丫的嫌疑,结合高翔近几天对谷新方在红岭机械厂期间人事关系的进一步调查,由谷新方导致丫丫被害的可能性被排除。接下来调查的重点自然而然就集中到了林雅身上。高翔心情复杂。他从电信部门调取了林雅近三个月的话单,除了谷新方、丫丫的班主任、服务公司经理和杨老太太家人的电话外,林雅并没有和其他人联系过,这样看来林雅又怎么会有婚外恋呢?

这些天,高翔一直在为案子的事情忙,他想等忙完了再好好陪叶子。可是刚刚在餐厅,高翔感觉到了压力。林雅说得不错,陆天成除了叶子根本就不在意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他爱她。他的眼神和动作,无时无刻不流露着他对叶子的深深爱意。她是他的天空,有他想要的一切风景,他为什么还要在意其他的人和事呢?陆天成的这份专注和全心全意让高翔紧张,非常紧张。

陆天成送叶子回家的时候,高翔只能像石头一样伫立在黑暗里。他们表情轻松而愉快,手拉手一起上了楼。他们之间的亲密显得那样磊落、无邪、自然而然并合情合理。不容任何人往歪处想,却又不能不让人心生失落。午夜十二点,叶子家的灯还亮着,高翔终于发动了汽车,开出小区,驶入茫茫夜色。

黑夜来临,深暗的天空呈现空阔的寂寥。远星稀疏,零落在苍凉的天幕上。淡而薄白的月亮悬在高处,稀薄如残絮,不见耀眼的光华。

夏末的余热仍在人间驰骋。拥挤的马路,永远不会有夜空的寂静。如水的车流,仓促的行人,全都奔涌在交错的时空里。

林雅独自走在街边的便道上。她是黄昏时分从红岭机械厂生活区出来的,沿着环城河岸一直向南,走上了顺通路,然后沿顺通路西行,走到了长风街,再沿长风街北行,俨然是在兜圈子。

高翔无法判断林雅出行的目的。她似乎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闲逛;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而她自己对要寻找的东西同样一无所知。某些时刻,她会突然停下来,四下张望,脸上带着茫然的表情。看上去,既无助又困惑,如旷野上迷失的幼兽,艰难地寻找归途。

这样的跟踪,起初让高翔感到尴尬。就像多疑的孩子偷偷尾随自己的家人,心里并不坦然。但高翔必须这么做。排除了因谷新方而导致丫丫被害的可能,案件的线索只能继续在林雅身上找。高翔通过几次谈话几乎可以确定林雅没有婚外情,但林雅撒谎的原因始终没有找到,林雅隐瞒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是否和丫丫的被害有关需要深入调查。

高翔一度以为林雅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恢复,事实却没有高翔想的那么乐观。林雅临出院前,小柯特意带着高翔找心理科的专家谈了一次话。心理科专家的意见是林雅的病情有好转,多数情况下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交流,但患者对很多记忆依然存在排斥和逃避心理,必须进一步休养调节,严禁精神刺激。高翔针对林雅的谎言进行了专门咨询,专家的结论是患者在遭受严重精神刺激后,会产生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对一些不安全因素会表现出正面抵抗或不自觉的遗忘,谎言的出现很难说究竟属于哪一种情况,可以肯定的是谎言的背后有令她惶恐的记忆。出于对病人健康的考虑,专家建议高翔和患者谈话时,尽可能避免对患者的直接刺激。高翔知道和林雅面对面的谈话不但不会再有进一步的结果,反而可能引发林雅病情的加重。他考虑再三决定跟踪。

跟踪持续了三天。三天中林雅差不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从家里出来,沿着一成不变的路线走一圈,最后穿过玉顶公园回到家里。林雅的步速很慢,中途还会经常停下来,有时候几十秒,有时候几分钟,最后她总是在玉顶公园一坐好半天,等到快十点,她会突然站起来,急匆匆地往家跑,像受惊的小鹿,是担心谷新方的责骂吗?

林雅的表现让高翔越来越确信她的谎言是出于不自觉的遗忘。也许林雅潜意识里也感觉到了自己记忆的缺失,她也在努力寻找真相。高翔对此无法确定。他一方面为林雅对记忆的追寻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担心林雅会被记忆中的真实影像吓坏。

既然林雅还在重复晚饭后的兜圈子,说明这段时间有她需要寻找的东西,她还没有将记忆拼凑完整。高翔很有耐心地跟踪她,观察她。

林雅正在长风街东侧的便道上行走,几个小男孩从街边的屋子里打闹着冲出来,其中一个撞到了林雅身上,林雅险些摔倒。男孩说了声对不起就和其他伙伴追逐着跑掉了。高翔跟在林雅身后,他看不到林雅的表情。林雅站在原地向男孩子跑走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侧过头,看男孩子们跑出来的地方。

林雅涣散的目光突然凝聚起来,她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陷入僵硬的状态。汹涌的、悲哀的气流迎面袭来,强行侵人了她的脑海,像一张网,捕获、吞噬着她的皮肤、肌肉、骨骼和五脏六腑,引诱她扑向黑暗无边的深渊。影影绰绰的鬼影扒着细小的地缝挤出来,一个接一个,伸展开双臂,如同展开翅膀的巨型蝙蝠,带着比夜色更深的黑暗飞起来,盘绕在她四周。密集的翅膀交叠穿插,“扑啦扑啦”拍打在一起,无数羽毛掉落成黑色云团。它们眼睛里有凶猛的火焰,舌头发出“咝咝”的声音,喷吐着血光,尖利的爪子伸过来,将她脆弱的肌肤撕扯成碎片。林雅惊慌失措地后退,后退,后退……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高翔发觉了林雅的异常,看到她后退,后退,退出了便道,退到了快行道上。他飞快地向她跑去。耳边响起一连串尖厉的刹车声。高翔惊出一身冷汗。

黑色本田轿车终于在行将撞到林雅的一刻停住了。紧跟在它后面的三辆汽车先后紧急刹车,还好,没有出现追尾。一场虚惊,高翔停住了脚步。

“找死呢你!他妈的,有病啊?!”司机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头,声嘶力竭地叫喊,崩溃地谩骂。

后面的司机发出了相同的叫骂声。

林雅被嘈杂的叫骂声惊醒,她慌乱地跑回到便道上。人群围了上去,高翔看不到林雅了。等他跑到跟前,林雅已经冲出围着她的人群,沿着长风街向北跑去。

高翔追过去,一路跟着林雅,他们一前一后跑过大大小小的商铺,跑过老红岭机械厂的旧厂区,跑到玉顶公园,然后转向东行,穿过玉顶公园,跑过环城河上的石桥,冲进生活区,拐进筒子楼,她没有忘记回家的路。

高翔站在林雅家的南窗外,听她冲进房间,没有开灯就趴到**,爆发出被枕头或其他什么东西压抑了的、残碎的哭泣。高翔无法再继续隐藏自己的行踪。他绕过筒子楼,走进筒子楼的昏暗,敲响了林雅家的房门。

“林雅,开门,我是高翔。”

片刻的寂静后,大门“哗啦”一下打开。林雅站在黑暗的背景里,呼出绝望的气息。高翔走进去,关上门,黑暗中,林雅不顾一切地扑进高翔的怀里,剧烈地哭泣和颤抖。

他们站在黑暗里,高翔搂着林雅,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