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伸了一下懒腰,看看手表,拨通了郑德的电话。

“郑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在丫丫被杀的现场,发现了一名男性的DNA,基本可以认定是罪犯所留。”

“啊?怎么找到的?魏虎他们不是早勘验过现场,一无所获吗?”

“是我们疏忽了,罪犯潜入的途径不是男厕所的窗户,而是丫丫房间的窗户。”

“什么?怎么可能呢?我们一块儿看过现场,窗户是用布条绑住的,罪犯总不能跳出去后再系吧?”

高翔听出了郑德的焦急和疑惑,就把发现窗框上血迹的过程以及自己对案件的分析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是没提并案的想法,他不想在缺乏证据支持的情况下贸然提出并案侦查,这会干扰郑德的思路,在案情真正明朗之前,他不能把侦破方向过早局限在自己的直觉里。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们对罪犯从男厕所窗户潜人犯罪现场存在那么多解释不清的巧合,进而导致了对怀疑人群的误判。其实他根本就是另走别径。你的分析很有道理,罪犯应该是谷新方夫妇认识的人。”

“对筒子楼住户的锁定虽然错了,工作并没有白做,排除本身也是一种收获。即使按照目前的推理,筒子楼的住户仍然不可避免地需要逐一排查,现在这部分工作等于我们已经完成了。”

“嗯,分析得对。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我想这样,我再去接触接触谷新方夫妇,除了进一步印证仇杀的可能或不可能,还要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婚姻现状和两个人的情感世界,看看有没有因情引祸的可能。当然这不是定论,只是一种可能,如果再次排除,就是……算了,排除这种可能后再说其他的。”高翔最终没有把并案侦查的想法说出来。

“我不和你一起展开对谷新方夫妇的调查吗?”

“郑德,你还要继续追查仝思雨的网络联系,我想这样,请局里网监部门协助追查IP地址的来源。重点是本市的。”

“你还不想放弃仝思雨一案?”

仝思雨一案连续侦查两个月,毫无线索。局里对案件侦破存在的困难非常清楚,支队正准备以疑案报结。丫丫一案出现后,高翔和郑德就被安排主抓新案,郑德没想到高翔心里根本就没打算放弃仝思雨一案。

“郑德,我有种感觉仝思雨一案不会完结。凶手绝不会罢手,也许他本来就在筹划新的阴谋。不把这个浑蛋揪出来,还会有无辜者被害。既然还没有真正报结,我们不能放弃。”

“行了,高翔,我懂。我们分头行动,有情况及时联系。”

第五章 茉莉残香

回忆盛开在静夜,有艳丽的色彩,永久的清香,但它是有毒的花朵,每次碰触都有带血的汁液沁入肌肤,撕裂血管,注入甜蜜的痛苦。

她只能跪在地上用湿布擦洗浓稠的、黑褐色的血迹。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顾指甲的劈裂和皮肤的剥脱,直到擦无可擦。她匍匐在地上,蠕动虚弱的身体,摸索日渐浅淡的痕迹,泪流满面。在之后的日子里,她每夜贪婪地吸、嗅自己的手指,用冰冷的嘴唇亲吻它们,吸吮它们,像一个粉嫩、香甜的婴儿曾经吸吮她的**那样吸允她自己的手指,如饥似渴。

林雅浑身颤抖,行将窒息。她慌乱地关掉QQ,瞪着惊恐的眼睛倒退出电脑间,踉跄着逃出网吧。她在名字叫“翼”的网吧里折断了最后一根羽毛。

谷新方重又开始喝酒,比以前喝得更凶。他喝得酩酊大醉,就会粗暴地咒骂她,殴打她,撕碎她的睡衣,疯狂冲撞她的身体。而她,把脸侧到一边,默不作声,直到他抽搐后沉沉睡去,她才费劲儿地推开他沉重的身体,下床清洗自己,颤抖地、心酸地清洗体内最深处的痛苦,依旧默不作声。

我只是一粒尘埃、一粒草芥,未曾着陆,便已坠入黑暗的深渊。

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错会在杂乱无章的时空里。没有爱情,只剩摧残。她曾为丫丫的到来而欢欣鼓舞,甚至淡忘了她与他之间的毫不相干。那个**的小东西,瘦小、无助,在冬日无雪的日子里呱呱坠地,细小的四肢因为哭闹而**,薄薄的皮肤下,可以看到蓝色的血管,幽蓝的眼睛充满忧伤和对她的依恋。而她,又何尝不是在婴儿忧伤、依恋的眼神里找到了自己得以生存下去的勇气?她是她的孩子,她也是她的孩子;她是她的依靠,她也是她的依靠;她是她的希望,她也是她的希望;她是她的全部,她也是她的全部;她们相依相偎,彼此温暖。现在,罪恶把丫丫剥离出她的生活,她的生活就不再有依靠和希望,她再度沉陷在与他的毫不相干中,枯萎、凋谢、支离破碎。

玉顶公园里,有闲逸的老人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打盹儿。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在草地上翻滚。石廊里有人下棋,爬藤植物在石廊顶部为他们铺架起了绿色的遮阳伞。一条稳健的比格猎兔犬飞快地叼回主人扔出去的矿泉水瓶子。广场中心的汉白玉雕塑暴晒在烈日下,寂寞无声。人们似乎还沉浸在对命案的忌惮中,对它心怀恐惧,不愿靠近。林雅没有恐惧,既然可以无望地生,为什么还要惧怕可以获得解脱的死亡呢?林雅不怕。她登上大理石石台,抚摸汉白玉少女光洁的身体,有些精神恍惚,她似乎记起了什么,是什么呢?潜藏在大脑深层的、被丫丫的死击碎了的记忆涣散如尘,再也无法聚拢在一起了。

“翼”是一个网吧的名字。当这个字映人林雅的眼帘时,她站下了。稍稍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网吧很干净,外间是开放式的大厅,里间则分出许多隔断,每台电脑都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林雅熟练地在门口缴费,走向里间,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怎么对这个地方如此熟悉。她来过吗?林雅想不起来了。她径直走进8号间,坐在了软沙发中,点击QQ,在登录框中熟练地输入用户名和密码。她输入的熟练程度再次把自己吓了一跳。但这次她没敢停下多想,她觉得一旦停下来,那两溜又长又复杂的字符即刻就会从她的脑海里消失。

登录成功,好友栏里只有一个人,网名叫“血蟾”,资料填写着女性,30岁,职业老师。而登录者的名字是“夏日樱花”。林雅的记忆是空白的,对这两个名字她都感到陌生,尽管她熟练地输入了“夏日樱花”。“血蟾”的灰色头像正在闪动,她有留言。林雅没有打开,她瑟缩在沙发里努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血蟾:无耻的**你还没死吗、

生命的元素从来不曾圆满,或缺的总是最重要的,所以死亡并不可怕。

林雅在一个燥热的夏日午后走出了筒子楼。耀眼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在昏暗黏湿的房子里待得太久,以致无法适应车辆和人流的喧闹。所有的噪音都令人厌倦,它们尖厉刺耳却毫无生机,不过是城市痛苦的呻吟。

相同的、赤红的信息在对话框里不停地翻滚。

并非每个家庭都是爱的居所,拥抱一个陌生人,会有流浪者的孤独和迷惑。

对话框里突然传来了新的信息。“血蟾”上线了,她看到了“夏日樱花”。

血蟾:你这无耻的**去死吧!

夏日樱花:那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你私奔。

黑暗中,她看他,他只是一具空的皮囊,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没有温暖的感觉。

血蟾:如果我是男人呢?

折了翼的鸟,海水是它的墓穴,永远无法抵达彼岸。

林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色的、加粗的字体。像带血的匕首,从显示屏上直刺林雅的胸腔。这是她的朋友吗?林雅脸火辣辣的疼,像被荆条抽打过。她感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这只是一个玩笑,尽管她已在生命的摧残中体无完肤、片甲不留,却从未想过真正的逃离,她习惯了逆来顺受,在阴暗的角落自生自灭。

林雅穿过玉顶公园,沿长风街一路南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似乎没有目的,又似乎完全受了某种意志的驱使。她一边走,一边张望。

她跪在地上,夜夜用湿布擦洗墙上和地上浓稠的、黑褐色的血迹。她并不想擦。她仍然渴望身边有丫丫的味道。即便是腐败的血腥,她依旧可以从中辨识出丫丫身上的香甜。但是不行!血迹上很快爬满了苍蝇,它们从窗户缝儿、门缝儿拼命挤进来,带着掠夺者的欢心快意,“嗡嗡嗡”地欢唱。然后,成群结队地趴伏在黏稠的**上疯狂吸食,贪婪而丑陋。她尖叫着扑上去,用脚踩,用手拍,挥舞双臂像一只发狂的兽类。当她挥打得精疲力竭,瘫倒在地的时候,那些苍蝇卷土重来,它们在**、墙上、地上和她的身体上趴,全然无视她的战栗和恐惧。

说我也是,我也是。她想“血蟾”是有苦说不出吧,“血蟾”是这样的质朴,这样的苦闷,这样的不会表达,所以她比自己更不幸。

她把漂洗过擦布的血水留下来,不断地用手掌捧起,靠在自己流泪的脸上。当所有的盆子都被占满了的时候,她就把它们一点点儿浇灌给吊兰、水仙、芦荟、茉莉和窗外的梧桐。吊兰、水仙、芦荟、茉莉和窗外的梧桐就不再是植物,它们是丫丫的身体、手臂、面颊、眉毛和脚趾。她一遍遍抚摸它们苍翠的叶子,小朵的蓓蕾,粗壮的枝干,她的心得到安慰。她终于把丫丫永远留在了身边!

血蟾:无耻的**你还没死吗、

林雅没有任何方向地流浪,很多陌生和奇怪的人从她身边走过,神情僵硬,面目冷漠。她的舌尖舔食到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脆弱、无助和绝望。她突然有了毁灭的欲望。她想尖叫,歇斯底里地尖叫,拿起斧头或是砍刀斩断自己的手脚,让血浆奋力喷涌,温热四周冷漠的面孔。

黄昏的残影被夜色装入黑暗的兜囊。世界可以在任何时候抛弃它想抛弃的任何人。林雅跌跌撞撞回到家。她没有进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扑到了丫丫的房门上。

房门是锁着的,林雅一面死命地拍门,一面哭着喊:“丫丫,丫丫,给妈妈开门,妈妈回来了,丫丫,丫丫,妈妈回来了,给妈妈开门。”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不回来谁来也不开。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就开就开我就开妈妈回来了,我就把门开……”林雅啜泣着唱,这是她和丫丫玩过无数次的游戏。

“丫丫,妈妈想你了,妈妈需要你,不要抛弃妈妈,请你,求你,不要抛弃妈妈,除了你,妈妈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丫丫,妈妈不是坏女人,不是的……你知道……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林雅慢慢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