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房间里流淌着安赫尔用吉他弹奏的《梦幻曲》。安赫尔神奇的手指和如水的音符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演绎出音乐绸缎般的丝滑。伟大的安赫尔,当他还是一颗小小的豌豆的时候,便在母亲的子宫里承接了古典音乐的华美与盛大。他在吉他的典雅世界中长大,绽放清透、润泽的花蕾,挂着露水的晶莹和忧伤,他注定了要与古典音乐永远地合二为一,不离不弃。伟大的罗梅罗家族,“古典吉他的守护使者”,用他得天独厚的音乐天赋、登峰造极的音乐领悟力滋养着他的儿子们在古典音乐的圣殿里大放异彩,弥散馥郁芬芳,感天动地,经久不衰。

高翔的神经和情绪在音乐中得到舒缓。

“不是昨晚还打电话说这些天有重大案子要忙,得有些日子见不了面吗?怎么回事,突然跑来?没吃饭呢吧?等着啊,看我今天露两手给你瞧瞧。”

“好,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我等着。”高翔说着,滑坐到地板上,枕靠着硕大的抱枕,看着叶子在开放式厨房里轻盈跳跃。高翔的心安定下来。

麻婆豆腐、糖醋排骨、莴笋炒肉、凉拌三丝、海贝冬瓜汤一一端上了桌。叶子摘下围裙,招呼高翔吃饭,却发现高翔已经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叶子从卧室拿来毛巾被,轻轻搭在他身上,把音乐扭到最低,自己盘腿坐在他身边看书。

当你老了,头发灰白,满是睡意,

在炉火旁打盹,取下这一册书本,

缓缓地读,梦到你的眼睛曾经

有的那种柔情,和它们的深深影子;

多少人爱你欢乐美好的时光,

爱你的美貌,用或真或假的爱情,

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也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

在燃烧的火炉旁边俯下身,

凄然地喃喃说,爱怎样离去了,

在头上的山峦中间独步踽踽,

把她的脸埋藏在一群星星中。

壁灯柔和的光线在屋子里穿梭,既温暖又妥帖。叶子触摸着这些文字,看着安睡在身边的人,突然有了家的感觉。踏实的、厚重的、老棉被式的家的感觉。当她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时有否有人平静地对她说:爱你那衰老了的脸上的哀伤。那个人会是现在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吗?

高翔睡了两个小时,没有梦,他有很多天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地睡过觉了。耳边有低回优美的音乐流淌,眼皮上有浅淡的橘黄色光影跳跃,眉毛上有一根温暖、多情的手指缠绵。高翔睁开眼,看到叶子如月光般的眼睛。

“醒啦?”

“嗯,还没有。”高翔把叶子的头揽过来,摁在自己的胸膛上,闭上眼睛,“我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永远都不要醒来。”

叶子枕在高翔宽阔的胸膛上,不说话。她闭起眼,听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他们就这样彼此依靠,彼此依靠,亲密无间。

“叶子。”

“嗯?”叶子轻声答应,像梦里含混的呓语。

高翔沉默良久,“我……我遇到她了。”

“谁?”叶子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睁开眼,只隔了一小会儿就低声说:“哦。”

高翔感觉到叶子的头正预备离开他的胸膛,他固执地把它摁住,叶子没有反抗。

“她……是被害人的母亲,她年仅十一岁的女儿被暴徒残忍杀害了,就死在她隔壁的房间里。”

“那个曾经安睡在月光里的女孩吗?”叶子颤抖地问。

“是的。”

“太残酷了。可怜的孩子,什么样的歹徒如此凶残,居然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她,怎么经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是的,她的心已经和孩子一起走了。叶子,我不能面对她,我……”

叶子感觉到了高翔胸膛的剧烈起伏。她用手轻轻抚摸他,安慰他。她不敢看他的脸,她知道那里已经被酸楚的泪水占领。

“告诉你,我心里好受多了。”过了好一会儿高翔说,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和平静。

“案子有线索吗?”

“没有。孩子死得很惨。”

“案子发生在家里?”

“是的。筒子楼里独立的两间房,房间挨着,又是发生在雨夜。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玉顶公园的案子吗?”

“两个案子之间有联系?”

“不知道。直觉告诉我有联系,但是,但是我却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她怎么会和嫌疑人扯上关系。”高翔把自己对案件的分析一点点儿告诉了叶子,他不指望叶子给他出谋划策,但他现在非常需要倾诉,这不单单是给自己减负,他也需要在诉说的过程中疏通自己的思路。

“不会是孩子,问题一定出在孩子父母身上。”叶子听完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是想说仇杀?我们询问过孩子的父亲,他否认和其他人有大的冲突。要以掠夺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生命做代价,那得需要多么大的深仇大恨?这样的仇恨如果存在,他不应该不记得。至于林雅,哦,林雅是她的名字。她的精神状态很差,甚至没有认出我,还无法进一步询问。不过前期的外围调查显示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善良、温和、真诚,和大家处得都非常好,仇杀的可能性不大。”

“为情呢?”

“什么?”

“哦,我是说,林雅的感情有没有……”

“绝对不可能,你根本不了解林雅。”高翔断然打断了叶子。

“我只是提出一种假设,毕竟你们十多年没见,而且根据你所说的,我觉得林雅当年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她的突然消失太没道理了,假如她本身是一个情感容易波动的人,你不能排除在其后的生活中她会再次出现情感的移位和……”

“叶子,我说过了不可能。”高翔推开叶子的头,一下子坐起来。他扳着叶子的双肩,盯着叶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叶子,我跟你说,情况绝对不会是你想的那样。你根本不了解林雅,你这样说她几乎可以说是非常不负责任的猜忌,她单纯、美好、执着,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见异思迁、移情别恋的人。她是嫁给了别人,我肯定她有充足的理由。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感情算不算是爱,即便是,那也是我单方面的,她并没有明确答应什么,许诺什么,所以她有权利选择,自始至终都有。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那些信,它们似乎传达了某种心意,但是我说过她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女孩。你能把诗人的话当作是专门写给某一个人的情书吗?你不能。诗人永远多情而浪漫,他们因为内心的丰沛充盈而将文字书写得情意绵绵,你却很难就此断定那些美丽的文字是对哪一个人的海誓山盟。林雅和那些诗人一样,文字是她情感的宣泄,并不是她情感的契约。”

叶子的肩膀被扳得生疼,她命令自己不许掉泪,不管是因为肩膀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弄疼你了吧?”高翔渐渐冷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心里清楚,叶子的分析是客观的,他不是没想到,只是潜意识里在抵触这个念头。“对不起,叶子,我,我太不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