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吉他。”

“具体点。”

“像《阿兰古斯协奏曲》、《罗密欧与朱丽叶》、《爱的罗曼史》、《绿袖子》、《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樱花》……多了。”

“为什么喜欢吉他呢?”

“它像秋天的落叶,沉静、凝重。”

“还有吗?”

“还有钢琴曲。《蓝色多瑙河》、《月光》、《夏夜午后之梦序曲》、《小夜曲》,克莱德曼的现代浪漫钢琴曲也挺喜欢。”

“为什么喜欢钢琴呢?”

“它像海,丰厚幽邃、神奇莫测。”

“还有吗?”

“还有小提琴曲。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克莱斯勒的《美丽的罗斯玛琳》,还有改编过的爱尔兰民歌《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为什么喜欢小提琴呢?”不等叶子问,高翔笑着替她问了。

叶子笑,反过来回答:“它像月光,忧伤、沉静、精致。”

“我不太喜欢碎裂和喧嚣,大部分流行音乐会给我吵闹的感觉,旋律舒缓的还可以。我是不是挺落伍的?”

叶子快活地笑,拉开黑橡木电视柜的抽屉,里面都是CD,总有几百张。大部分都是吉他和钢琴专辑,部分小提琴,爱尔兰风笛,很少的几盘流行音乐。

“我和你一样落伍。”叶子跪到地板上,挑了一盘CD,音乐响起,房间里有如水的旋律流过。叶子坐在高翔身边,亲昵地把头靠在高翔的肩头。

“你是喜欢艺术的人。”

“是吗?”

“是,与古典亲近的入骨子里都有天生的艺术气质。为什么会选择了刑警这个职业呢?它很冷、很硬。”

“很冷、很硬?”

“难道不是吗?刑警面对的永远是穷凶极恶的罪犯,那些人背离社会道德和法律约束,无时无刻不携带着危险,和他们打交道你是不可能满怀艺术家的多情和浪漫的。我有点困惑,艺术是感性的,而打击犯罪是超理性的,你怎么会两者兼备呢?”

“有吗?也许人都是多元素的组合,爱好和现实在某种境遇里也许会并行吧,不能融合,但也不会水火不容。小的时候喜欢音乐,学过一阵吉他,也喜欢绘画和文学。觉得世上最为神奇的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它可以让苍老变得很年轻,也可以让年轻变得很苍老,真实与幻景被艺术家领悟,再以音符、色彩、线条、文字的形式表现出来,博大精深,奇妙无穷。但我没有掌握它的天分,最终放弃了学习艺术的梦想。上高中的时候读了海岩的小说《便衣警察》,从那之后就决定报考刑警学院,转变很快,又觉得很自然,好像骨子里渴望与邪恶对决。”

“我给你总结总结,其实呢,你是这么回事,因为热爱美,热爱生活,所以选择用自己的热情和生命来保护它。艺术修养使你细致、敏感、有超强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刑警职业恰好让这些特点发挥到了极致,成就了你的思辨和侦查能力。所以你是一个出色的综合体,兼具感性和理性。”

“呵呵,让你一总结,冷、硬的刑警职业又变得与艺术水乳交融了。我发现你挺有诡辩的潜质啊。”

“一般,一般。哎,高翔,那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你,你们就不会有胆怯的时候吗?”

“没有时间胆怯,千钧一发,生死较量的时刻,不允许你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

“勇敢并正直的人才能成为一个好警察。”

“起码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穿的这身警服。”

高翔喜欢和叶子在一起的感觉,没有怨言、失意、愤懑和阴郁,有的是充足的水分,能咀嚼出滋润和甘甜,生活真正成为了一枚果实。

第四章 凋零的花片

又下雨了,雨水急切地叩打着窗户,整整一夜。

清晨的来临没能打破雨意的执着。它依旧纷乱如麻、我行我素地下。亦如命运之神潜派的手指,穿过云层,直落人间,固执地叩打门窗,叩打扑朔迷离的命运之门,预想用它的叩打唤醒人们麻木的知觉。然而人们对这样的叩打时常充耳不闻,心不在焉,更不可能预知等候在门外的是期盼了许久的喜悦,还是毫无征兆的灭顶之灾。

红岭机械厂的老筒子楼在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惊醒。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悚人心魄,它瞬间爆发,撕裂了老楼长年累月沉积起来的深深寂静;它又瞬间凝结,黏滞在潮湿晦暗的气流里,同时凝结的还有浮尘、呼吸、鲜血和生命。只有时光不肯驻留,它回头淡看着人世间前一刻的绝望和创痛,毫不怜惜地提起衣裙,自走自路。被雨水泅湿的老墙继而回旋起沉痛的哀鸣,低沉压抑,痛不欲生。

丫丫**的尸体浸泡在自己的血泊中,如同一片被浸透了的凋零的花瓣,苍白、破碎,消散了稚嫩的颜色和芬芳,失去了全部生机。十一岁的花样年华和冰冷的尸体,真实、残酷地结合在一起。

凶器就在床边,破裂的床头灯和一根被折断的晾衣服用的竹竿,沾满了血和破碎的皮肉,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泛着刺眼的红光。

高翔在丫丫的尸体上再次看到了罪犯在林巧珠、仝思雨身上实施的残害。破裂的头颅,血肉模糊的下体。只是丫丫脸上没有惊恐和绝望。她小小的身体仰躺在**,薄薄的眼皮轻轻覆盖着眼睛,惨白的小嘴微微开启,似乎还在呓语。那一定是个美丽的梦境吧。罪恶却在这时伸出了魔爪,无情地夺走了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的生命。躺在血泊里的孩子,此刻你孤独的灵魂在何处安歇?

是怎样的一种邪恶驱动了那些疯狂扭曲的灵魂对自己的同类进行如此触目惊心的大肆虐杀?在毁灭自己的同时,带着比野兽更甚的凶残毁灭着同根相生的生灵。他们已经背离了人性,沦为禽兽,不肯放过世间的任何美好和纯净,哪怕是一个十一岁的孩童。人性早已远离了它们的意识,寄宿在它们身体幽暗一隅的阴险和恶毒、凶残和冷酷无时无刻不在张牙舞爪。而这些可怕的东西阴险狡诈地用衣冠乔装它们禽兽的内核,与人类同吃同住,共枕而眠。

所有的现场勘验人员用无声的细致搜索对抗着罪犯的狡猾和凶残。这是一场对勘验人员耐心和毅力的考验,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一场人性与非人性的对决。

被害人的父母谷新方和林雅都是原红岭机械厂的职工。机械厂宣布破产并被市政府重新立项后,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除了每月领取基本生活费,都在社会上找了份工作。

此刻,他们沉浸在极度痛苦中。谷新方站在丫丫的房门口,身体僵直,黧黑的脸因为抽搐而变形,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空洞。空洞,是的。通往心灵的窗户,没有欲望和渴求,甚至没有伤感、恐惧和绝望,它们毫无遮掩地敞开,看到的却是空无一物。林雅已经被大家安置回西屋她自己的**。她瘫靠在一个上年纪的妇女身上,轻飘如纸,犹疑的眼光飘忽不定,惨白的嘴唇不自觉地翕动,喑哑的嗓子里发出破碎的呻吟。她心神散乱,失魂落魄,完全疲惫地、无力地向黑暗沉陷。

高翔在看到林雅的一刻愣住了。他的心骤然紧缩成一团,锐利的疼痛切割了他一直珍藏、孕育在心底的温暖。林雅没有认出高翔,她现在不可能认出任何人,她正挣扎在生死苦痛的边缘自身难保。

作为受害人的父母,谷新方和林雅的情绪濒临崩溃,他们还不能接受警方的询问。而对于高翔来讲,也还无法面对林雅。他万万没想到和林雅的重逢会是在这样一幕悲惨的场景里。高翔的心绪颠沛流离在震惊和惶恐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会有惶恐,也会无措,也会渴望逃离。

高翔走到院子里,靠在筒子楼门前的梧桐树上默默吞咽来自心底的苦涩。属于他身体和情感的一部分正在经历现实的粉碎。它们曾经饱藏期待的光泽,如珍珠般晶莹剔透。然而一切美好都抵不住现实的锤击和碾压。有时候这些锤击和碾压不仅仅是沉重的压榨,还带有血色的萧杀和残忍。

雨已经停了,天空灰蒙蒙,梧桐树青翠的树叶上挂满伤心的泪水。

郑德站在筒子楼的大门口看着高翔。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身边这个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刑侦队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甚至是沮丧中。他察觉到了高翔情绪的反常,也感觉到了高翔正在为冲破反常所作的努力。郑德走到高翔身边,递给高翔一支烟,替他点上,就转身返回了筒子楼。

吸掉了整支烟,高翔抹了一把脸,清凉而潮湿,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他触及到了寒意,也触及到了自己的温度,这温度在清凉与潮湿中坚实可靠地存在,它坚实可靠地渗透在高翔的肌肤和骨骼里,而他的骨骼和肌肤经过渗透,就重新无所畏惧了。

高翔返回筒子楼,他需要冷静理智地侦查犯罪现场。

筒子楼是原红岭机械厂的宿舍楼,坐南朝北,分两层,每层的阳面都是12间相同大小的住房。阴面,一层自西向东依次是楼梯、值班室、进入筒子楼的大门、六间住房、男厕所、水房和东楼头的女厕所。二楼没有厕所,除了西头的楼梯就是11间住房。谷新方和林雅的家处在一楼阳面的中区,两间屋,中墙没有打通,房门都直接通向走廊。谷新方夫妇住西间,丫丫住靠东的一间。楼里都是老机械厂的职工,有混住在一间里的单身,也有带着孩子、老人拥挤在两三间屋里的夫妇。走廊狭窄、晦暗,墙上积了厚厚的油烟,陈旧的柜子、各式各样的灶台和案板、七零八落的纸箱子拥塞在过道里,记录着老楼的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