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8.陈年琐事

玛丽莲有一位随身的中国仆人,大家都叫他阿山。

他是一个长得有些高瘦的年轻小伙子,整日都穿着一件浆洗得泛白的布褂子,走起路来像个小老头儿,人也有些沉默少语,但却有一股聪明劲儿。

自那年风雪天被玛丽莲女士搭救后,便虔诚地成为了一名教徒,平时无事,都会跟着玛丽莲去教堂做些清洁工作,礼拜日也是场场必到。

阿山家就在天津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距离不过二英里,可他回家的次数却十分有限,这是老母亲嘱咐他的,家里不需要你操持,你只要好好把玛丽莲女士“伺候”好就行。

自城外发生的那次战火后,他便开始对住在村子里的老母亲担忧,总觉得应该把母亲接来自己的身边,是以,前一日他便回了村子。

从天津城北边的城门出去,一路都是满眼污糟的景象,血液混着泥土显出了一片片乌红色,有些触目惊心,却也滋润着那些开得艳丽的野花。

出城门,白河就蜿蜒在此,河流拍打在暗礁上的声音尤其地大。

河边的小径被杂草掩盖着,顺着风声便能听见河对岸时而传来的火车汽鸣声,这是一条被荒野遮盖的秘径,除了小时候和母亲常常走过外,便无他人。这条路往北延伸二英里就能到达自家屋后,沿途皆是河岸。

村子里只有十几栋土墙屋,就紧挨着河边。

早先在计划铁路线时,其实也是把这里规划在内的,可考虑到如果把铁路线经过这里的话,就要在二十英尺宽的白河上架起一座桥来,这样就会增加更多的财物和人力,于是便没有成型,最终修在了河的对岸。

村子里的人要想去到河的对岸,要么是从河的下游去,要么只能通过一条简易的木桥,那日阿山带着玛丽莲便是从这座木桥通过的。

到达时,还未到午时,村子里静得很。

在阿山敲响自家大门时,老母亲并没有迎出来,只有小院子里的一只小狗叫得响亮,阿山又敲了几声,还是没人出来应门。

疑惑间,见一个妇女从东头路过,惊奇地招呼着:“阿山?你怎么回来了?”

阿山应道:“王大娘,您知道我母亲去哪儿了吗?屋里好像没人?”

王大娘略显犹豫地答道:“你娘…你娘一大早就和你王大叔去天津城里卖菜去了...哎呀,怎么都没去找你啊,你看这不是白白错过了吗?”

“我娘去了天津城里?”阿山惊讶道。

王大娘答道:“对啊,你娘说地里的菜她也吃不完,拿去卖点碎银,还能给你再送点去。”

………

海大道之所以叫着海大道,便是因为它一头连着“海”,每日都能听家从不远处的河床里响起的气鸣声,虽不像海湾那般忙碌,却也有着整个天津最为热闹的景象。

司徒聘婷一直觉得天津是一座特别奇怪的城市,跟广州或者香港一样都有些无法解说的忙碌,可它却不如广州香港那般自由,它繁荣却也畏手畏脚,它兴盛却也步伐局促。

她曾经问过肖管家:“天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城市?”

肖管家回答她:“天津就像是清政府一件华丽的遮羞布,有了它你看不见里面的溃烂,还以为如此华美的外在,它的内里一定饱含精美,实则,不然。”

对此疑惑不已,可肖管家却又说:“为什么天津的外租界如此兴盛?您知道原因吗?”

她摇头,顺势问:“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想要来分一杯羹,这么诱人的一块肉,又这么容易获取,天津怎么会不兴盛呢?”肖管家一脸揶揄地神情,显得那般忧心忡忡的。

是然,这不就是症结所在吗?

司徒聘婷曾经也问过所有她在天津认识的外国人,为什么来中国?

但这些人却给了她不同的答案,有人是为了见识,有人为了工作,有人为了利益,而有人却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如彼得那样的标榜着为正义而来的人,谁也不能保证他的内心也如他所说地那般,看见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正在遭受着苦难,而有了同情之心?

不知道自己的同事彼得现在是否安好?

被愁云围绕的思绪,就像是一团理也理不清的乱麻,越是心急越是不达。

玛丽莲女士见司徒聘婷一脸纠结的表情,便唤了她两声,司徒聘婷从思绪里回过神来,抱歉地对玛丽莲笑了笑,尴尬地说了句抱歉。

玛丽莲女士不以为然地问:“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不是和内森一起去北京了吗?怎么回来了?”

司徒聘婷讪讪地回答:“因为一些原因回来了。”

“也对,你一个女孩儿还是不应该像内森那样到处跑,不安全。内森是个思想特别跳跃的人,我认识他几年了,可他依然还像个孩子一样。”玛丽莲接话道。

“您跟内森是怎么认识的呢?”司徒聘婷顺势问。

“前几年我还在北京的时候,内森刚来不久,不会说汉语。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他是一个精力无限的年轻人,对每个人都好奇。”玛丽莲回忆道。

“可他现在看起来,很稳重。”司徒聘婷说道。

“现在也许是这样,可在前几年时,惹了不少麻烦事儿。”玛丽莲笑笑,像是一个对孩子的宠溺。

“您对他一定很好吧?”司徒聘婷问道。

“哦,内森是个调皮的孩子,有时候真为他头痛。”玛丽莲又宠溺地控诉着,可也足以见她对内森的关爱,只有自己的孩子才能如这般。

见司徒聘婷又陷入思考,她又说道:“我的孩子们都回了法国,内森就是我在中国唯一的孩子,应该对他好的。”

”你想知道内森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吗?”司徒聘婷愕然,好奇地点了点头。

“内森的父亲曾经是美国海军的一位少将,服务过很多战役,是一位非常有才干的人,原本是希望内森也像他那样进入军队为国家效力,可内森却偏偏学了医…”玛丽莲适时停顿在这里,她在等待司徒聘婷地反应。

果然,司徒聘婷在听到内森学医时,惊讶道:“内森是学医的?”

“亲爱的,不必如此惊讶,还有更有趣的故事呢!”玛丽莲笑笑,继续说道:“内森17岁时考入了纽约大学医学院,是班级里最小的学生,也是最调皮的学生。谁也不会知道,这个调皮的孩子会是那么聪明,更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位陆军少将。”

“为什么内森最终又成为了一名记者?”司徒聘婷好奇地问。

玛丽莲接话继续道:“原本是要继续在医学上学习的,可在内森20岁时,他在纽约遇到了一个来自远东的商人,这位商人恰巧就是中国人,他听说了很多关于这个神秘国度的故事,便给自己的父亲说,他要来远东看看。他父亲没有惊讶,甚至给他提供了一笔用于旅途的费用,但是却告诉他,这是他的学费,如果还想再回来学医,就得自己想办法赚钱学费。”

听到这里,司徒聘婷突然想起了北京那位库里先生,便好奇地问:“玛丽莲女士,您认识库里先生吗?”

玛丽莲疑惑道:“库里?是北京美国公使馆的那位库里先生吗?”

闻言,司徒聘婷连连点头:“对对,就是那位先生。上次在北京时,内森带我去过一次那位先生的家,就在使馆区的一栋民宅里。”

“那就不奇怪了。”玛丽莲说道:“这位库里先生是美国公使馆的使臣,跟内森的父爱是朋友,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说到内森准备来远东。”司徒聘婷提醒道。

“对,内森揣着父亲给的一笔钱踏上了来远东的路,第一站到的是印度,在那里他待了整整三个月,之后又去了香港,香港是他在纽约认识的那位中国商人的故乡,在香港他认识了一位在泰晤士报工作的编辑,这位编辑想聘用他当记者,但是必须去北京工作。”

“最终,内森答应了那位编辑的提议,来了北京?”司徒聘婷说出了后面的话。

玛丽莲点头:“是的,他来了北京,在英国公使馆的翻译馆里学习了汉语。”

两人的谈话很愉快,玛丽莲对于内森的往事就像是在叙述自己的孩子一般,是那么地详细。司徒聘婷不得不又好奇地问:“玛丽莲女士,为什么您会对内森的故事那么了解?”

“因为那位库里先生的原因,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知道了。”玛丽莲解惑道:“你有没有发现,内森跟那位库里先生的相处很奇怪?”

“好像两人总是在冷嘲热讽,内森似乎不太尊敬这位库里先生?”司徒聘婷道。

玛丽莲终于憋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原来你也发现了。”

“原来真的是,可我想不通…”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就进来了一个仆人。

那仆人在玛丽莲身边说了几句话,便见玛丽莲匆忙地往外走,被无意打断问话的司徒聘婷也跟着往外走,见一个瘦小的老太太站在门口,脚边还放着一筐新鲜的蔬菜。

玛丽莲拉着她苍老的手,问道:“您怎么来了?怎么没有让人传话给阿山?他今天跟我请假回家了,看您没事,应该是没有受到前几天的影响。”

那老太太有些局促,半天才喏喏地开口:“就想着不打扰阿山,给您送一些新鲜的蔬菜来。”说着,就要把脚边的竹筐提起来,被一旁的仆人给抢了过来。

“您把菜留着给自己多好,我们这里不缺蔬菜。”玛丽莲怜惜道。

老太太见玛丽莲不打算要,便着急起来:“您对我们的好,也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这些蔬菜是我亲手种的,就想着给您尝尝。”

“不用不用…!”玛丽莲不想让老太太觉得自己是在推辞,便岔开了话题说道:“天津这几天不是很太平,您一个人就不要外出了,有什么事就托付隔壁的王大叔家来给我带个信。”

“我是跟王二来的,没事没事,我们都好好的。”可老太太并没有说,进城时的困难,几个官兵硬是拦着不放,若不是王二来城里的时候多,认识一个守城的官兵,兴许就进不了城。

“这个时候,阿山回家如果没有见着您,应该也是快回来,要不进去等等他吧?”说着,就要拉着老太太往屋里去,被老太太倔强地挣脱了。

“太太,王二还在街口等我,我得赶紧回去了,阿山就不见了,等下次吧,这个菜您一定要收下。”说完,拖着颤巍地身子就往外走,却被玛丽莲喊住了:“您等等。”几步朝老太太走去,抓住她的手掌,硬从包里给她塞了一些碎银,不多,但是心意。

老太太攥着手掌不接,玛丽莲便佯装生气道:“您要是不收,那蔬菜我也不要了,您拿回去吧。”还瞬时招呼身后的仆人,意思是把那筐菜递过来。

“太太,这些菜不值什么钱,就想着给您尝尝鲜,再说,您也不用给那么多。”无奈,老太太收下了一些碎银,余下的都还给了玛丽莲。

司徒聘婷蹙眉驻足,这样一番境况是从未见到过的。怎么看都是那般违和,一个外国太太和一个中国老太太为了一筐蔬菜拉扯着?

目送着两人从门廊下走到大门口,再望着玛丽莲目送老太太离去的背影,那是怎样的陈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