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初秋轶事

光绪廿五年九月,广州。

夏流之火,可燎原万里,于四面八方。

一方滞东,幅员千里,一方向西,燃尽热血,一方朝北,慑魂噬魄,一方敬南,可畏神明。

时至初秋,仍旧如火之夏。

广州城外十余里,有白云之山,山中绿野葱茏,白云缭绕山顶,茫茫一片,甚是凉爽惬意。

山中有云能仁古寺,立于半腰,三面皆环山,寺门有立佛境之牌坊,香殿宝阁数个,寺后有一石桥屹立,桥下水流湍急而下,驻足停留片刻,仿若可润心静性,暂抛俗世困扰。

此时,格致书院几名学生正在此地,无不尽兴至致。

学生中有伍子洵、史文纬、陆宗贤、余庆声等人。然,奥斯卡、林安德、刘惠云等教习也在此列,每到一处宝殿,刘惠云教授都会以英文讲解,每讲解一句,便询问学生可有明白?学生们便会热烈响应,逐一提出各个疑惑,而人群中的伍子洵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并不积极。

想他或许熟知此山此寺,无疑亦无兴致。

一旁的奥斯卡教授捕捉到这名青年学子的落寞神情,不过十八年华之少年,整日心事重重之态,反而是时时激进的史文纬,遇事总要弄明前因后果之精神让他甚是满意。

九月,格致恢复秋季课程,此次能仁之行,只为拓展自然科学之行,少了课堂之上的拘束,多了一些生动趣味,学子们也乐于参与。

因能仁寺地处白云山腰,周围多树木,伴以清凉之水境,所以常有城内之人前来观景避暑。

此时,牌坊之下,立有几人,几人口中喃喃低语,却有一人望向佛境二字不语。

……….

广州城西,有一宝庆新街,宝庆新街多书院,有时敏学堂、东亚同文学院等,东亚同文书院之所,毗之时敏学堂,一居东一居西,两者皆为西洋学堂,然东亚同文书院内均为东洋人,教习几名及留学生几名,其主要开设中文课系,兼具东洋文课系,其宗旨为传播新式科学。

秋季,东亚同文书院正式招生,收到学生略有几名,而此时立于能仁牌坊之下几人,正是此书院学生也。

而恰巧,与从能仁寺离去的格致教习学子们碰上了,两方立牌坊之下,聊得之后,竟也颇感同行惺惺相惜之意,遂相约下次相聚,至此,两方就此别过。

同一时刻,香港九龙租界,北部一处住宅区内,一群人言语激昂。

“此行实为商谈,意为组维新反清之会,逐请诸位商榷此事,今日之举,亦为先生之促成,国家兴衰,败于封建之顽疾,我等何以见此萧瑟之气而无动于衷?”言语之人,着青衫长褂,戴圆框眼镜,留短发。

“是矣是矣.......”端坐厅堂人颇多,大家逐一附和此圆框眼镜之言,不时频频点头。

“先生何时返港?”其中一人询问,此人同样着立领长衫,言语之声洪亮清晰,询问之举便是朝戴圆框眼镜之人而来。

“此事,请松圃兄代为解答?先生何时返港?兴汉之会何以开展?”圆框眼镜逐回答,意是询问身旁一位着洋服之人。

“先生意为翌年而返,此行遣我于南万里先行返回,故邀约众志士前来商议大计也,众志士可明先生之心意,松圃感激不尽。”松圃身旁坐于一位名为南万里之人,亦同其由日返港,共商大计。

“众志士同为建共和之义,先生言我,可谓与之不谋而合,幸之,今日我等共建兴汉之会,共讨清庭之恶,快哉也。”言罢,松圃端起手中茶碗,向众人举高。

“为共和,为自由........”众人皆举起手中茶碗,口中高唱自由之声不绝于耳。

年轻的热血饱含**,只需一处突破口而已,便会群起效尤,血脉喷张。

………….

枯黄的落叶覆了一地,然青葱之意仍在,本应该萧索的季节却没有出现该有的低落空气,这或许就是南方天里气候,没有寒冷却有闷热潮湿,让人汗唧唧却又潮戚戚,不爽一茬接一茬地来。

广州十八甫,伍宅。

伍子洵自白云山归家,于其同窗师友分别之时,在城外偶遇彼得,逐一同返家。

甫一进家门,伍青山难得闲赋家中,见儿子归门,拉着他便往里屋走。

“仔,广州嘅局势唔好,你老实啲,唔好惹事,过完年就跟住去美国啦。”伍青山见彼得同伍子洵一同归家,便使白话与其言,恐彼得听得几分似地,其混迹在洋人的圈子里,听得些许不好传闻,再加之邻里之间对儿子女儿的评价,故其他而为之。

”阿爸,广州而家嘅形势唔好你我都知,所以先更应该维护自己嘅利益丫,我冇觉得自己错咗,反而请您保护好自己,就系对我最大嘅安慰,美国都肯定会去嘅。“伍子洵有些难过,广州城里俨然不过一件华丽的外表盖住了其丑陋不堪,只刚巧那样丑陋不堪的内里已被人知晓。

”喂,你已经十八岁嘞,为父话再多都冇办法左右你思想,只系希望你自己小心为好,莫要辜负为父对你的期望,出去啦,食饭先。”或许伍青山是时代里的模范父亲,有些远见有些思想,为人正直热情,因商场周旋无数,颇得其道,又身处封建社会,无法脱离根本,故矛盾左右。其对晚辈无过多责备,懂得与之分享。如没有伍青山之远见,兴许便无当初子洵入格致锦秋入女医学堂之举,也就不会给自己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此为后话。

言罢,径直往厅堂而去,不再顾忌伍子洵之情绪,至厅堂见彼得未曾离去,便邀约他一同食饭,彼得也未拒绝,应之。

行至饭厅,见得一张圆桌,中间有一火炉,火炉之上摆放一锅热水,周围各色食材铺之,彼得见到极为好奇,问伍子洵为何物?

伍子洵答之,此为围炉也,将各色食材逐一下锅,待得些许,便可享其美味。

彼得其人深谙茶道,来广州不过一年余,便可通汉语,晓世态,为人诸多好奇之举,今日见得围炉之食法,无不啧啧称奇,而此时的伍青山仿如见一山野莽夫般,连连摇头不语。

一顿饭毕,彼得起身告辞,伍子洵说送他出门,彼得点头,两人一同往大门而去。

行得离门廊稍远时,彼得才英文开口。

“你父亲让你年后去美国?你怎么想的?”原来,彼得已知方才父子二人的对话,但并未点明。

伍子洵沉思片刻,并未意识到自己与父亲在里屋之对话怎会被彼得知晓,便答,“我还没有决定,但总归是想出去看看的,不过,锦秋过完秋季便要去法兰西,我要是再走,父亲着实孤单。”

“其实,我不认为你目前应该去美国,就如目前的中国,也不欢迎我们洋人一样,都是举步维艰的形式,而你妹妹去法国也不是最佳的时期,这个世界很混乱,我们都无法保证什么,不是吗?”彼得的言语诸多无奈,就如现今的世界之形态一般。

“锦秋去法国,我知道父亲付给“他们”的钱财不少,光是由东方汇理银行存入公使馆户头的就有不少,更不用提那些过手的现银无数,父亲此举......哎,也罢。”某次,父亲邀约沙面法国公使馆的公使秘书里瑞奇访家,正好被下学堂的伍子洵撞见,匆忙之间,见里瑞奇手中木匣子未合拢,里头铺着两张东方汇理的本票。

“需要我帮忙吗?也许我能帮上些什么?”彼得询问道。

“谢谢,不了,目前并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等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会找你的。”子洵答。

“子洵,我们是朋友,请不要拒绝一个热心肠的友人,好吗?”彼得眼神真挚,言语正式无误,那种潜意识里散发出来的善意让伍子洵颇受感动,他无以复加,只得再道一句。

“谢谢你,彼得,我们是朋友,如果有需要,我想一定会找你帮助的。”十八岁的少年郎,似乎在乱世里找到了一位异乡之友,没有国籍之分,没有贫富之差,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彼得表情笃定,抬手揽了揽伍子洵的肩膀,朝他笑了笑。

也许诸多事情,均只需一个眼神地安慰而已,无华丽的词藻,更无矫情的理由。

光绪廿五年的秋季,不过是多事之世里的一道斜影而已。

此时的普罗大地上,众生尚无平等之说,流亡、叛离、斗争、残害等等.......都在一一上演。

我们唯一所能庆幸的是,身边有真正关心你,并真挚愿意帮助你的家人朋友,他们依然安好,依然怀善于心。

然,实则虚,虚则实,那个笃定的笑意,那个不被人察觉的偷听之举,那个年轻的美国记者,是不是真挚的内心呢?谁知道呢?这乱世之中,能结识一个志同道合之人已属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