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白色血腥

光绪廿五年五月,中国,广州,第十八甫。

纽约时报广州分社里。

此时,坐在角落里的绑辫女子依旧垂头,更未察觉有人靠近。

忽闻得彼得道:“司徒,我回来啦!你这每天沉醉在打字机里无法自拔了吗?倒不知道你也这样爱惜这份工作?”

名叫“司徒”的女子抬头瞟了眼彼得,复又低头专心手上之事,显然未以任何表情迎之。

彼得似已习惯惠的冷漠异常,无谓道:“无聊的女人,一点也不可爱,还是海墨楼书局《述报》的那位周小姐更得我心啊!”

听得“还是海墨楼书局《述报》那位周小姐更得我心”时,司徒忽地就抬脸望去,一副任君随意地表情,惹得彼得又是一阵气结,愤愤地回了自己的工作台。

………

此时,仅以几屋之隔的伍宅内,伍子洵垂手立于廊下,望着对面的父亲不言。

倒是一旁的小少年扯了一把他的袖子,伍子洵闻之皱眉,侧头望了眼小少年,言道:“勿拉扯啦,少爷我心无头绪,想静静。”言毕,未等父亲开口,反而朝门庭而去。

而背后突地传来伍青山的制止之声,他立于门前并未转身,也未离开。

“锦秋惹得祸你可知晓?为父会去打点一切,望你多管教愚妹一些,勿再生事端,近时日,为父禁足她不予出门,西医学堂那边也会同马富利医生言语。”伍父言道。

伍青山也曾跟着私塾先生上过学堂,故远见可算通达,但未曾考取功名便被其父带进商圈,直到子女的出世才意会,一身功名心无暇顾及之余,只得寄予一双儿女,但伍子洵遇事漠不关心,只为一生身先士卒为维新,伍芳瑜虽儿时乖巧,却亦常让人头疼不已,长得十二三岁以后,反而跟着学堂里的女先生们也搞起维新思想,苦于自己埋头于商业却意识到已错过儿女的成长,甚至于连儿女身边的伴子婢女们都比自己更熟知他们,原本的初衷已经越行越远,只盼一切都还来得及。

“父亲是觉得儿子还能约束得了锦秋?她有自己的思想不是很好吗?至少不像那些闺阁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们来地真实,有什么不好?儿子以为这样的女子才最是可爱。”伍子洵接触洋人较早,也受其四海友人影响,见识多以仁义为主观,反而见不得太过三从四德的女子,他觉得那样的人毫无魅力可言,但中国封建社会里的女子却也深入此道,这在他看来,就如那裹足一般,不能大步前进,更不能潇洒后退,实则难受异常,幸妹妹未入弊门。

伍子洵突然就忆起了一则往事,十六甫里的叶三姑有次上门寻锦秋去赴荷花诞,行至花市,因人实在太多,她裹足不能前行,需得家仆抬轿而行,但又观花市热闹非凡,逐下轿行之,后与家仆走散而坐立于桥头哭泣,被锦秋寻得返家后,很长时间不迈闺门,被锦秋嘲笑了许久。

叶三姑属典型西关女子,她说话轻言细语,尖嗓牙音,一口音铃绕梁不觉,常着高领交颈清服,一派温文有礼之气,而反观锦秋,说话粗声粗语,行步似可踏山河,一双大脚似要走遍山川河流,与之相比,常着西洋蓬袖长裙,一双大脚穿着皮鞋,嘴里老念叨地不只四书五经还有妇女生产之道。

如此行径,在世风已逐步开化之广州城内,亦属离经叛道之举,总惹旁人非议。

然妹妹好主见,行端颇不在乎之,她常以天下太平乐善好施为己任,先前与父亲争吵的原因无他,正是锦秋去广州城外参与抗法运动,被父亲发现,派家仆匆忙带回。

伍青山疼爱女儿更甚,从小未曾逼迫女儿墨守成规,反而教于为人,怀主见之心,可豁达心境,亦眼观四方,可通达世界。唯独不曾想到,女儿会如此公然参与运动,俨然已忘却身为女子之涵。

“为父欲送锦秋去法国求学,已托沙面的里瑞奇公使秘书帮助前往,暂定秋季,近时日,她不需再去女医学堂,你好生看管愚妹。”伍青山的决定有些仓促,甚至未曾知会女儿一声。

伍子洵言听,声色惊讶道:”父亲,您糊涂了?您要送锦秋去法国?您让锦秋情何以堪此安排?她才刚参与过吴川的抗法运动,您有考虑过锦秋的感受吗?”

“正因未曾为难于她,才会变成如今愚昧之性格,为父是与洋人做买卖的商人,不为看清廷的脸色也应看洋人的势力而行!你勿再言,为父已决定!”伍青山是商人,一生未曾辱没门楣,也未不清自省,说狡诈行商言之过重,说循规蹈矩又言之过轻,总之,身处社会阶级的大染缸里,不能自视清白也不能视为同污。

“父亲!您这跟卖国贼...”忽地,只听响亮的“啪”声传来,恐伍子洵都未言语完毕,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伍青山刚听及儿子的“卖国”字语,怒不可遏,未做思索扬手一巴掌就呼在了伍子洵脸上,一记清脆的“啪”声响在整个门廊里,反而打懵了刚才还义正严辞的儿子。

这一记响亮的巴掌,也使得伍青山懵了。

片刻,伍子洵似是找回了些许清醒,便不顾旁地,复言道:“国家正值危难之时,您这样只会让儿子更加瞧不起您!这一巴掌是作为儿子该受之,但请父亲考虑锦秋的感受,她为如斯,不足为过,若换儿子,亦可行其之举。”伍子洵平时最是重礼贤孝道之模样,如今因这一巴掌,反而抛弃其他,只言其心之事,不为假也。

然这样的话语,于伍青山听来,无疑如千金般之重,忽地压得他难以呼吸,只得抬手无力地指着他,“你…….你…..气死为父....矣…”你了许久也未道一句完整之句,顺势又要扬起巴掌而来。

这时,锦秋忽地从门厅里窜出来,一把扯过哥哥的袖子,将人护在身后。

她愤怒地质问对面父亲道:“父亲何意?哥哥未曾做过任何违悖之事,要打应该责打女儿才对,与哥哥何干?您不是常教导于我们,过之不责打,方为明理者,以言相交,可通其心!父亲就是如此不明事理之人?难以信服他人!”言毕,拖着伍子洵就往门厅里而去,再也未曾看过伍青山一眼。

而伍青山显然未做反应,何曾想一向冷静沉默的儿子竟然语出那般是非不分的言语,他此刻的心境无以言表,那难以呼吸之感仍绕于心头,仿如多年圈养的温顺兔子,突然反咬你一口,触不及防,却也难过异常,殊不知,那咬人的兔子实则却是佯装之雄狮,其善匍匐静待,以周遭之物为遮蔽,掩之形,匿之态,待得时机时,可捕其猎物,百试不爽。

许是越想越不得其道,他颓废地一屁股坐在了门廊下的茶椅上,愣愣地望着那只打人的手。

悔也罢,错也罢,都无法掩盖一个更深的事实,孩子们似乎开始长大,渐渐需要离开自己的羽翼,遂展翅高飞而去。

伍宅的第二进天井里,布置着诸多盆景,正中的小径边有一株修剪精致的岩松,其枝干粗壮,针叶葱绿,似兵将挺立,远观,便可欣赏其丰容雅姿。

此松原长于山川峭壁之间,却无意落入凡尘,被人圈之养之观之,其形态虽优美,但已再无凌于山川尽逍遥之气,可叹可悲。

正如伍家子女,拥有看似不平凡的家世,却亦深谙世道平凡之法,藏其锋芒。

……….

时至六月,广州城内闷热异常,西关之景却一如往常。

自那日争执后,伍青山忙于生意无暇再及子女之思想情绪,只着人看顾于家中,伍子洵倒是每日必去格致书院听学,归家时必会同锦秋分享外面的消息,并带一份当日的《述报》于她。今日《述报》上有一则这样的新闻;“光绪廿五六月十日,两广总督谭钟麟委派勘界专员潘培楷与法国代表吉戈特进行谈判之,然终未有结果,法兰西以武力继续威胁总理衙门割地让租范围。清政府不以作为,我国领土再度堪忧!”此新闻并配有插图,长辫的潘培楷坐于桌前萎缩不已,高鼻子大眼短发的吉戈特面带讽刺,一张地图赫然圈定广东西部的诸多地域。

《述报》还在报道中预言;“持续了近三年的法兰西侵略式谈判,兴许会在不久后,以清廷的一再忍让而宣告结束,国内会再度陷入恐慌的反侵略运动和压迫中,而未来无望也。”

然则,甚堪忧并不是这一则故事也。

白色的血腥已漫及整个中华之地,从华东到华南,从华北到华西,诸国正实施着强夺豪取的恶劣手段,清政府俨然已无任何反抗之力,任由其在国土上横行无阻。但也别忘了,还有一帮隐藏在华南地区的维新份子们,他们伺机而动,准备在这趟浑水里搅上一搅,不知是给了清政府一次打击?还是给了侵略者们一次进举?

总之,孰是孰非?自有他人断论?

本文只是作者按照一点点历史资料,加以臆想的产物,不具有任何考证之底气,望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