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8.美国往事(7)

一九零一年,二月,墨西哥海域。

波士顿号刚离开阿卡普尔科,依然行驶在太平洋上,距离下一站仍旧需要数月的航行。

今日甲板上无风,温暖的海风拂面而来。

只见甲板上的一处,坐着两个人,正是伍子洵和那位刚上船的广东同乡。

伍子洵对这位同乡大哥好奇不已,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可这位同乡话语不多,只道自己是美国的华商,来美国已数年,做一些小本生意,并不值得一提,反而是好奇伍子洵的境遇。

身在异乡,对于故乡的事物总是抱有莫名的亲近,哪怕两人只是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爱莎曾在私下让他注意自身的言行,这个同乡来得如此奇妙,不应该如此亲信他人的。

伍子洵不以为意,搞得爱莎也有些自讨没趣的意味。

………

回到旧金山,电报山。

进入二月,季风也少了侵袭,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无比舒爽。

方正广场旁的纽约时报分社里。

正襟危坐地彼得和霍斯特难得如此,只因报社今日来了一位难得的客人—-文森.海克。

照理,两人不应该拘谨在一位律师面前,可这位律师却带着一则他们需要的消息自行上门了。

此时,那份消息就在彼得手上,是一份手稿—-来自爱莎薇恩。

手稿是通过一位报社同行转交给文森先生的,可谁也不知道,爱莎是如何得知其中缘由,又是怎么知晓会最终来到彼得手中。

手稿很简洁,只有短短几行字,写着;“彼得和霍斯特,如果你们已经在查看这封手稿,那就证明文森先生已经将它交与你们,很抱歉,我们现在已经在前往纽约的轮渡上了,大约会是在夏初到达奥尔巴尼。”落款时间是在一月,那时两人也许还在太平洋上航行。

一旁的霍斯特打量着身子,也在查看,仍不住开口道:“天啦!我们错过了他们。”

彼得闻言,反而思考起来,片刻道:“至少我们现在可以肯定,子洵是安然无恙的,这不就很好了吗!”是然,这趟回美国的目的不就是如此吗?

霍斯特又道:“那我们还回纽约吗?”

彼得:“回,就当是难得的假期。”

“两位既然打算前往纽约,可愿到我家去做客?当是我替两人送行,如何?”端坐的文森先生突然开口道。

“何乐不为呢!”两人都表现的有些兴奋。

街边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三人从方正广场朝半山腰的文森海克家走去。

文森家在半山腰上,进门就是一片打理整齐的草坪,只是颜色有些枯萎,彼得一进大门,就见草坪上有两个小孩子在玩耍,其中一个明显是亚洲人的模样,还梳着一个不长不短的辫子。

这让彼得好奇不已,问身边的文森:“文森先生,那个小孩是您家的孩子?没有任何偏颇的想法,只是觉得如此难得而已。”说完,还抬手指向那个亚洲小男孩。

文森先生毫不意外地答道:“那是我家中国仆人的孩子,倒是和我的小儿子玩得很愉快,那个孩子很聪明。”

霍斯特闻言一惊,便问道:“文森先生竟然有如此行为,难倒不在乎那些反对华工人士的排挤吗?我和彼得刚入旧金山,便听闻各界的反华呼声,虽优于周边地区,可也并不友好啊!”

只见文森先生满不在乎道:“只要是在旧金山,我就不惧任何反对派的行径!”

彷佛是不愿多提及自己的身份,便见文森先生招呼正在玩耍的两个孩子上前来,两个孩子听见文森先生的招呼,都朝三人跑来。

见文森先生蹲下身,左右手牵起两个孩子,他们都很乖巧,但独独周孝贤的脑袋有些低垂,可能是从未见过彼得和霍斯特,略显得拘谨了一些。

“这是戴文,我的小儿子,今年四岁。”文森先生抬起右手说道,小家伙完全是一副好奇的模样,未见周孝贤的拘谨,只见戴文奶声奶气地抬头说道:“你们好,我叫戴文,今年已经四岁了,那是我的伙伴孝贤,也是四岁,孝贤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的爸爸也没有去过那里。”他指了指父亲左边的周孝贤,已经作为他的代言人介绍了。

又听戴文好奇地问道:“你们去过孝贤的家乡吗?”

“那戴文知道孝贤的家乡在哪里吗?”是彼得问道,还不忘蹲下身子,拉起孩子的小手,纯粹地对待小孩子的口吻。

“知道呀!那里很远很远,远到我这一辈子都去不了!”小家伙的口气像个老气横秋的大人,还不忘遗憾的叹气。

“我和我的朋友刚从那里回来,其实一点也不远。”彼得安慰道。

不光是戴文一听觉得羡慕,就连一旁的周孝贤也觉得惊讶,他小心地观察着彼得和霍斯特,便听见戴文惊呼出声,急忙扑过来拉着自己的手说道:“孝贤,你听见了吗?他们刚从你的家乡回来,你可以问问有没有你家乡的消息啊!”四岁的孩子,其实并不懂远东的国家正在经历什么,他们也许只会从平日里别人口中的细微末节判断出一些零零散散的印象。

只见彼得转头问道:“你叫孝贤?家乡是在哪里?你这么小怎么来的美国?”用的是汉语,乍一听,还带着些岭南的腔调,可能是顾及孩子太小,问得很轻柔。

彼得不确定孩子是否能听懂他的汉语,因为面前的孩子完全没有反应,倒是一旁活泼的戴文又好奇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语言?”戴文长了一对蓝色的瞳孔,卷卷的头发,像个洋娃娃般可爱,可此时他好奇时的表情又那么严肃的样子,整个眉头都紧锁着,有些喜剧。

“我说的是孝贤家乡的语言啊!”彼得有些啼笑皆非地回答。

小家伙显然不太相信:“可孝贤都没有回答你,他听不懂你说的话?”

彼得无奈,只得看向周孝贤:“孝贤,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听得懂就回答我,我不是坏人。”语气几乎已经平和到彼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周孝贤这才有了一丝反应,木木地点头。

彼得这才松了一口气,这让他想到了应聘的那段时光,为了进入报社工作而每天紧张万分,在最终获得这份工作机会时,那根绷紧的弦才得以释放。

想到这些,他有些自嘲的笑笑,在一个四岁的孩子面前也会这么紧张。

“那你的家乡在哪里?能告诉我吗?”彼得继续耐心地问道。

“番禺。”周孝贤诺诺地答道,口音带了些白话的调调。

“你去过西关吗?我就住在那里,距离番禺不远。”说完彼得又指着霍斯特说道:“他住在香港,也离你的家乡不远。”

兴许是彼得那也带了些白话调调的汉语起了作用,周孝贤比之前要放松了一些,可仍旧倚在文森先生身边有些怯生生的。

“不要害怕,我在广州也有很多中国朋友。”彼得像是在给周孝贤壮胆,鼓励他跟自己对话。

文森先生也励般地推了推身旁的孩子。

只听见周孝贤怯生生地说道:“我和爹爹从番禺出来时,娘亲已经怀了孩子了,我们家里很穷,爹爹没有办法才带着我离开的。”说完又小心地看着彼得。

彼得生活在周孝贤描述的环境里,见识过广东各地流落他乡的人,诸如这般背井离乡讨生活的人还有很多,只是很多时候,他们都是迫于形势所逼。

他有些难过,面前的孩子还如此幼小,却不得不跟着父亲远渡重洋讨生活。

对比两个同龄孩子的外观,戴文明显优于周孝贤,或许是长期的营养不良,那孩子看起来要比戴文矮了不少,面色有些腊黄。彼得忍不住拉过面前瘦弱胆怯的孩子,一把拥入怀里,再一次不自觉地感叹:“这孩子怎么如此瘦小!”

怀里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任由彼得拥着,直到越来越紧迫的呼吸传来,彼得才不得不尴尬地松开他,面色还有些不太自然的囧状。

他问身边的文森:“文森先生,你知道孝贤什么时候来的旧金山吗?”

只见文森先生沉思片刻,答道。

“大概在一月末,他和他父亲当时在中华商会待过几天,后来才来的我家,他们是不错的人,尤其是这孩子,很聪明很懂事。”他指了指周孝贤。

“文森先生,感谢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愿意帮助他们,至少让他们在刚刚离开故乡的苦难后,能够在异国他乡里体会到那怕一丝的温暖。”可彼得并不忍心在一个年幼的孩子面前提及,关于那些他们的同胞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遭遇,因为太过于残忍。

“我们能做的事情毕竟还太少…!”文森先生无奈地叹息道。

“你们打算在旧金山停留多久?需要我帮忙吗?也许我能给你们买到不错的船舱,至少在漫长的航行里有个舒适的床。”文森先生又问道。

闻言,彼得和霍斯特目光相对,似乎还没有做好决定的样子,倒是霍斯特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道:“看彼得的决定,他是我的老大。”

文森先生像是一点也不意外地样子:“你们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在旧金山,倒是可以去纽约找找你那位中国朋友,我可以买到后天“蒙特号”的船票,你们觉得如何?”

霍斯特眼神示意彼得决定,自己只需要跟着就好。

这趟回美国的目的原本就是寻找伍子洵,彼得也未做太多犹豫,点头答应下了文森先生的帮助,并承诺会支付船费,可文森先生笑笑未作答。

两人被引进了客厅,两个孩子继续在院子里玩耍,穿着一件西服外套的周士礼已经候在一旁准备好了茶饮,看那模样,特别地恭敬,彼得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对方也在片刻地诧异后回应了他。

文森先生向两人引荐了周士礼,几人的气氛还算不错。

周士礼的英文还不太熟练,兴许是怕坏了三人融洽的气氛,他转身礼貌地退了下去。也许周士礼并不会想到彼得和霍斯特的汉语已经可以正常和他交流。

彼得望着周士礼的方向出神,他那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长辫子就垂在身后,跟身上那件服帖的西服一样谦谦有礼,倒是形成了反差,这让彼得瞬时想到了现今的中国,已经离不清自己的长辫子,却还舍不得剪去,结果越理越乱,惹了一头的虱子。

彼得忍不住问身边的文森:“文森先生打算用他们到什么时候?”他们当然指的是周家父子。

“也许是他们自己愿意离开,又或是我没有了现在的地位。”文森这样回答的。

“那个孩子…你似乎很喜欢他?”彼得又问道。

“戴文只有两个姐姐,男孩子总是需要一些同伴的。”

“我有一位法官朋友,他有意做些事情,让在旧金山的华人孩子们可以去本地学校上学,我很赞同他的决定,我相信过不了多久,这是会实现的事情。”文森先生接着说道。—-解释1

彼得和霍斯特似乎都听出了文森的用意:“难得文森先生想让孝贤去本地学校上学?你觉得这在目前的旧金山可行吗?”

文森笑笑答道:“我们等着看吧!该来的事情始终都会来的。”

事实上,后来的不久,文森先生的预言或者是他那位法官朋友的努力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当周孝贤进入本地学校时,反华派们的躁动依旧存在,可已经阻止不了这样事实的发生。

只是当这个时刻来临时,彼得和霍斯特已经在远隔千里的纽约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