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3.美国往事(6)

一九零一年,二月,旧金山。

教会区的那口撞钟依旧每天响彻,可已经少了一个中国青年的聆听。

杜邦街里的那些“柜子”每天仍然被无数白人打开来又打开去,连“柜子”前的门帘都没有换过。

吕宋巷里,华人商会的门庭依旧若市。

而电报山里的华工们,依然谨小慎微的苟活着,以此为慎,乐此不疲。

《旧金山纪事报》每日都有工会反对派的新闻披露,电报山里的哪个白人阶级又包庇华工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旧金山的市民们早已有些审美疲劳。

可纵然如此,文森.海克依旧没有出现在报章的任何一面上。

有好奇人士断言,文森.海克律师事务所里服务了一位同样聘用华工的高层人士,此人在旧金山的商政届手握重权,工会里的反对派也无法撼动,是他包庇了文森.海克的行为,只因文森和这位高层私交甚好,反对派想要动文森,很难!

这日,《旧金山纪事报》副版上有一则难得不是关于华工的新闻。

新闻内容写道;“今日,旧金山各地教会组织都在纪念圣瓦仑廷节,教会组织向报社公告,请每一个信徒都向你身边的人表达善意和关怀,上帝会保佑我们的!”内容很简短,只有寥寥两行字,可讽刺的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里都有一位华人信徒,可他们仍旧没有得到善待,看,原本是一则看似无关华工的新闻,可翻来覆去的想,又给扯上了关系。

正在全民举国庆祝圣瓦仑廷节的时候,漂浮在海面上的“波士顿”号刚刚驶进阿卡普尔科港口,航行数日,仍旧在太平洋上,这无疑是漫长航行里最为让人枯燥的。

阿卡普尔科,墨西哥港口城市。

港口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五颜六色的旗帜挂满了桅杆,此刻正是清晨时光,码头上已经有无数商人的叫卖声传来,毛皮、烟叶、衣帽、马具、甘蔗、核桃各种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

迎着第一缕阳光,太平洋上的海风吹醒了昏昏欲睡的人们,也开始了他们一天的工作。

伍子洵倚在人群中,周围充斥着各色语言,有些他能听懂有些又听不懂,似乎没人在意他的亚洲人外貌,这让他对这个城市充满了莫名的感激。

波士顿号是在凌晨抵达阿卡普尔科,会在此休整两日,船上的乘客可以凭船票下船活动,不过要是过了发船的时间,也是不会恭候的。

原本已经做好被人非议的准备,可未曾想到,阿卡普尔科的包容度竟然比旧金山更高。

是以,费尔曼提议下船走走。

………

同一时间,旧金山,电报山。

四岁的周孝贤正酣睡美梦之中,嘴角还有流下的口水印子。

他和父亲睡在一楼一间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但屋子里却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只要不拉上窗帘,早上绝对是会被温暖的阳光叫醒的。

房间里只有他一人,许是阳光的照射,小小的孩童径自从**撑起了身子,睡眼惺忪的望着窗外发呆,辫子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稀稀拉拉的披散在脑后。

他胡乱地叫了两声父亲,当然没有人会答复他。

他挣扎着从**下来,朝门外而去。

文森家的客厅就挨着这个房间,只要推开门就能看到客厅的布局。

此刻,文森先生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茶桌上还摆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恰巧一束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映射在地板上,氲起了一团光圈,整个客厅安安静静,这是属于清晨里难得的悠闲。

周孝贤赤足踏在地板里,整个人依旧是懵的,本是无意识的举动,可当他看到客厅里的文森先生时,还是立刻萎缩了身体,畏惧般地叫了声:“早安,文森先生。”随后,就低下了头。

闻言的文森抬头,便看见周孝贤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皱眉打量,对面的孩子长头发有些凌乱,脚上连鞋也没有穿。

可他不想让孩子察觉自己的皱眉神色,于是温和地答道:“早安,孝贤。”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便又开口说道:“你父亲被我安排出门了,厨房有面包,你可以自己去拿来吃。”

周孝贤仍有些拘,不敢乱动。

文森见状,有些无奈地摇头,放下报纸起身向厨房走去,随后手里还拿着一碟面包和一杯牛奶出来了,周孝贤不敢看他,仍然呆呆地低头愣在原地。

如果非要形容此刻的周孝贤,完全可以用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鸡仔一般,有些可怜又让人心疼。

文森见孩子此般,只得随手把面包和牛奶搁在了餐桌上,抬脚朝孩子走去。

走至孩子身前时,他才赫然发现,这孩子竟然如此瘦小,可能都不及自己的大腿高,只听他又温言地开口道:“孝贤,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呆呆的孩子这才抬起头来,懵懂地仰头看着面前的“巨人”文森,答道:“文森先生,我能听懂的。”可小脸紧皱着,又迅速低下了头。

文森也察觉了孩子的神色,又问:“那为什么还皱着眉呢?”

“可我太笨了…只学会一些简单的,还不能像文森先生…一样...说话。”周孝贤埋头小心地说道,一句话他必须停顿好几次才能完成,而且很多单词他必须来回想一遍。

虽然语速有些慢,可文森依旧明白了孩子的意思,他没有着急,又问道:“那…孝贤想学吗?”说完,可能是觉得跟一个孩子低头对话实在太累,随即,见他蹲下了身子,平视着他。

纵然再懂事,终究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在听到文森问他时,这才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不敢相信,他只得再次小心地问道:“文森先生,您是问我想学英文吗?”

如此生动的一张小脸,一会谨慎一会拘谨一会又好奇,也让文森忍不住笑出了声:“孝贤,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啊!难怪我的妻子也会喜欢你,你真可爱。”

周孝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尴尬地抓抓头发,可那一头肆意生长的乱发着实更让人发笑,饶是在外多么严谨的文森先生,也禁不住再次被逗得大笑。

见他突然抱住周孝贤,与他平视,孩子的眼睛无比纯净,像一潭平静的水面,甚至还泛着水花,只是嘴角残留的口水印子破坏了可爱纯粹。

从孩子的眼里,文森见到了自己的样子,是个蓄着胡子的中年人模样,原来这就是他眼里自己的形象,他突然有些同情起怀里的孩子,便又问道:“孝贤,你愿意一直住在我家吗?哪怕你的父亲也不在身边了?文森先生会给你买好吃的东西,还会教你写字说更多的英文,戴文也会跟你成为好朋友。”也许有些试探的意味,他说完,想看孩子会有什么反应。

可孩子眼神迷茫,一时没有回答,眼见着眼睛已经被憋得通红。

文森有些不明所以,只得慌忙安慰道:“怎么了?怎么还要哭了?”可越是安慰,周孝贤越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终于忍急后,平静水面里起了水纹。

庆幸的是,周孝贤的哭泣也是极忍耐的,若是换作戴文也许已经洪水决堤般波澜壮阔,正当文森不知所措时,孩子糯糯地开口道:“文森先生,您之前说了好长的话,我没有完全听懂,不知道怎么回答您。”说完,还羞愧地低头不敢再看他。

如此啼笑皆非的回答,让文森无奈至极。

………

回到阿卡普尔科码头上。

此时,波士顿号又上来了一群人,大多提着行李箱子,一个身穿交领衬衫内搭外加西装外套的矮胖男人也在其中,见他蓄着八字胡,额头饱满,鼻梁长阔,梳着偏分的油头,表情不语有怒的样子,手里也提领着一个皮箱。

见他跟着人群上了船,并没有人在意到他的亚洲长相。

波士顿号以载客为主,沿途会经过几个港口,阿卡普尔科是第二站,下一站是檀香山,上船的游客每人需要支付不同的旅费,以阿卡普尔科到檀香山为例,基础船费为2美金每天,当然餐食并没有算在其中,还得另行支付。

船舱一般设在二层,分成上中下三等,下等当然就是2美金每天,如是中上等,那船费就不是这个数了。

伍子洵那样带有卫生间的船舱,当然就应该算作中等,因为下等船舱只能和别人共用一间卫生间,而上等船舱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几乎都被有钱人给占据。

见上船的那个男人直往中等船舱而去。

中午时分,伍子洵、爱莎、费尔曼已经自码头返船,正倚在一处甲板上喝茶,但多数时间都是爱莎和费尔曼在对话,伍子洵就安静地听着,偶尔也发表两句,但都兴趣缺缺。

此时,几个手提皮箱的人从左侧的楼梯步入甲板,清一色的白人。

伍子洵晃眼瞟去,都无任何异样,正当他准备继续两人的对话时,眼见一个矮胖的亚洲男人走在人群的最后,因为个子较矮,所以被前面的人给挡住了视线,刚巧转角时,才被发觉。

伍子洵很惊讶,原来船上还有其他亚洲人?

而正巧,那亚洲人也刚好望见他,表情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

对方显然要从容地多,只见他大方地朝自己而来,没几步就行至面前,还举手准备握礼。

只听他用英文问道:“中国人?东洋人?朝鲜人?”

伍子洵愣愣地,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自己,于是他答道:“中国人。”

对方一听,立马换上汉语说道:“很难遇到中国人,看你不像华工,倒像个读书人。”

对方的语气有些唏嘘,口音听起来怪怪的,像是故意嚼了字,一句话说的有些不温不火的味道,舌头也有些捋不直,需要特意去强调,反而更显奇怪。

伍子洵见对方穿着一件得体的西装外套,头发还梳的整整齐齐,就是身材有些矮胖,应该还不到自己的肩膀高,但对方神色很温和,那只伸出的手掌就那么一直抬着。

伍子洵有点不好意思,只得抬手同对方相握,他的手掌很有力,还能摸到一些茧,被对方如此专注的眼神看着,伍子洵讪讪地开口道:“你好,你是广东人?”自然是从那蹩脚的口音来判断的。

对方显然惊愕不已,点头答复,又听他问:“你也是?”

伍子洵也点头,算是回答了对方,复又听他说:“您是自我上船以后,遇上的唯一一个中国人。”

“你要去哪?那两位是你的朋友?”对方继续问道,还指了指身边坐着的爱莎和费尔曼。

“嗯,是的,我们去纽约。”伍子洵答道。

“纽约?去上学还是工作?”他又问。

“上学。”伍子洵也只得再回答道。

对方一听,探究的眼神直往伍子洵身上瞟,还不时看看身边的两人。终究是未再询问,只听他说道:“我到阿根廷,明日如果你还来甲板,我请你饮茶。”说完,就朝船舱的方向去了。

伍子洵望着那人的背影发呆,有些莫名其妙的。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人有些怪异,至于哪里怪异,他又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