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7.美国往事(3)

一九零一年一月,美国,旧金山。

多罗雷斯天主堂(missiondolores)塔上悬挂着一枚硕大的撞钟,每到整点,便有信徒撞响它。—解释1

教会区里许多人并未佩戴钟表,这枚撞钟便成了他们唯一的时间刻度,每日每日,乐此不疲。

距离上岸已过几日,伍子洵每每静坐房中便能听到悠远的钟声响起,这是一个陌生国度里,最让人省醒的时光,寻着光景里的幻想,彷佛回到了圣心的礼堂里,原来,也有相似之处。

可隔着一层薄弱的木板,隔壁那个粗哑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声音又准时响起,跟那钟声意外的重合,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他无奈地蹙眉摇头。

昨日与费尔曼教授的见面颇具惊讶,也让他彷佛感受到了,也许自己也是一个幸运的人?在乱世里竟有这样的机遇?

桌上搁置着一张由旧金山开往纽约的船票,出发日期就在今日傍晚。

伍子洵随身没有任何行李,就连那身从船上一直穿着的秋袄子也因为实在有些破烂,被爱莎嫌弃般地替换掉,对此,他并没有任何抱怨,所以谈不上收拾行装便可以出发。

只是登陆旧金山的这些时日里,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准点的钟声,可终究是带不走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事物,那就只能去适应了。

门外有些响动声传来,他下意识认为是那位英国记者,未作任何犹豫,便打开了房门。

当那人完全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伍子洵有些惊讶,是费尔曼!

“我来接你出发去码头,爱莎已经先行去了,我们得赶在晚市前到达码头。”费尔曼说道。

伍子洵听言,提起脚边放置的一只皮箱,未作犹豫地拉上大门,跟在费尔曼身后出了去。

……….

此时,码头上。

布满阴云的天空里泛出了金色的夕阳余晖,投射在波光粼粼地海面上,耀出了千万光芒。

爱莎立在码头里,安静地望着那片美景发呆。

她想,兴许这些光芒是属于胜利者们的加持,而自己只是一个匆匆路过的行人而已。

它们并不属于自己,多看一眼也是奢侈。

不远处,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从船舱里映射出来的星星点点光亮,竟让她想起了家。

儿时母亲坐在油灯里给自己缝补衣裳,彷佛就在昨天。

快了,她想着,还有十万八千里,她就能回家了,可这是多么讽刺的心想啊!

伍子洵和费尔曼从氤氲的空气里走了过来,她一眼便看到那位青年冷淡的表情,她不断地在猜测着这位中国青年的心思,却又不断地疑惑着。

她朝他们挥了挥手。

两人走近她,费尔曼抱歉地说道:“来的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幸好还来得及。”

爱莎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道:“时间差不多,我们走吧!”说完,她觑了眼伍子洵,像是在对他说话一般,却发现他没有太多表情,这让她有些讪讪地。

登船是一艘名为“波士顿”号的客运船只,桅杆上悬挂着美国国旗,迎着太平洋的气流疯狂地飞舞着。船只的起点是旧金山,终点是波士顿,此行万水千山,大约是会在海洋上漂浮数月之久。

也许到达时,已经开始春回大地了。

三人无话,皆默默跟随着人群上船,倒也无太多事端。

只是伍子洵的面孔仍然是会引得周围人瞩目,可谁都没有轻易上前质问什么,混乱里的**往往都是那些好事无赖之人所为,平民百姓并不愿意沾染上无聊的麻烦。

就连那离境柜台里的白人官员,也是未加过多阻拦,只是例行检查了他的皮箱,里面只有两份证明书和两件在旧金山购置的衣裳而已。

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伍子洵在旧金山待到第三天时,就总结出来了结论,当他向爱莎求证时,爱莎也点头附和,不是所有人都爱管闲事的,只有那些自认为被华工伤害到利益的激进人士才会那般,不分是非对错。

比之太平洋号上的待遇,波士顿号的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伍子洵拥有了一个单间,被子和毛巾都很干净,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可卫生间那种悬吊在半空的木板感觉并不美好,底下湿热的海风会顺着缝隙钻进来,凉凉飕飕直往上身钻。

可不知为何,便让他想起了陆瑶北和周家父子,不知他们现在可好?

……….

另一边,电报山(TelegraphHill)。—解释2

已经过去多日,周士礼依旧未找到合适的工作,不是洋人嫌弃他身板太薄,就是嫌弃他带着一个幼小的孩童。

近日,他都只得蜷居在华人商会里,等待着洋人雇主的来临。

商会里有人看他和孩子可怜,便给他腾出了一个杂物间,每日给些简单的吃食,绕是这样,也已经够让周士礼感激不尽。

周孝贤实在太小,每每窝在父亲的怀里总是格外不起眼,然聪慧的孩子知晓父亲的不易,是以,从来不会吵闹,还会给父亲背诵文章,伍子洵教过的那些他亦记得,周士礼听得孩子懵懂的童语,总是会不自觉涨红了眼。

终于,在蜷居的日子里,他等到了一份可以带上周孝贤的工作—-给一户洋人律师当仆人,洋人雇主见他老实敦厚,见周孝贤乖巧,便雇佣了他。

可问题又接连不断的来临,周士礼不会讲英文,还带着幼小的周孝贤,不懂西方的饮食习惯和宗教礼仪,雇主是典型的基督教家庭,爱尔兰移民后代,纵使再亲和礼貌,也是会让麻烦产生。

这让周士礼挫败不已,在最开始工作时,他不得不一边工作一边去华人商会学习英文,幸而,雇主一家都是不错的人,他们上一辈移民来到美国时,同样也做着低廉的工作,是以,他们多多少少也能理解漂洋过海来的异乡人。

日子看似渐渐地归于平常,周士礼在短短的几周后,已经会简单的一些句子,但口音仍是惨不忍睹的样子,可雇主一家给予了最大的包容,而孝贤却要好过不少,他能跟雇主家的小儿子玩耍,在周士礼不察觉间,聪明的孩子已经比周士礼的英文更加娴熟起来,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些奇怪的词语。

雇主家住在电报山的坡间,男雇主叫文森.海克,就在电报山开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一个八岁大的女儿伊迪丝和一个四岁的儿子戴文,周边住的皆是律师、商人中上层人士,偶尔外出时,也是能看见几个华人从各家而出,事实上,排华的情绪只在平民百姓的愚昧间传播着,这些上层社会里的人们,并不会受社会喜好办事,这也印证了伍子洵的结论。

电报山的街区建在一片斜坡上,划分成了三块区域,中间区域里有一块方正的广场,从山坡上沿着两条大道便可到达,这里多是两层楼的建筑,街区并不大,但却是旧金山相对富足的社区,街道里总能见到一些手持警棍的警察集体聚在各处闲聊,俨然一派和谐之气。

可谁又能想象到,就在距离旧金山不远的尤利卡,已经水生火热。——解释3

周士礼在最初的几天里,见到那些警察极度恐慌,恨不得整日不出门。他在来美国之前是听说过美国人不欢迎华人,可当他来到这片土地时,却又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

警察们见到像他这样的华人时,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在后来的经验中,他总结出来,这里的华人数量并不少,雇主们都是社会界的精英,谁也不要为难谁,这是电报山里人人默认的秩序。

在之后的月余里,周士礼已经逐渐适应了海克一家的步调,连周孝贤都俨然找到了好朋友,便是戴文海克小朋友,两个孩童年岁相仿,戴文对于周孝贤报以了极大的兴趣,他会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言语里给周孝贤上上一课,而周孝贤小朋友便会孺子可教。

在一月漫长的适应时间里,电报山发生了一次反华的游行,就在方正广场上,周士礼正好从外归家,被无情的暴乱份子砸破了额头,可他仍旧弄不明白原因。

如果周士礼会看当地的英文报纸的话,那么他就会赫然明了,就在本月悄然结束的最后几天里,美国众议院提出了明文法案,禁止一切华工入境美国。——解释4

而在电报山生活着的华人们,却被雇主们“藏匿”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里,并不是电报山的白人们有多么拥护华人群体,而是他们需要华人的勤恳和忠诚,这两点远远比白人佣人更加可靠。

海克一家同情周士礼的遭遇,亦是因为同为移民的经历。

………

而此时的伍子洵三人,依然漂浮在太平洋上,连洛杉矶的海域都还未出。

船舱里有盏明亮的油灯,可伍子洵点亮它的机会并不多,每日入睡时,窗外的月光明晃晃地从窗户射了进来,已经足够照亮狭小的船舱,这导致他日日难以入眠。

三人自登船后,见面的机会只在每日的饭点,尽管房间都是挨着的。

伍子洵的行李本来就不多,如此枯燥的航海之旅,他唯一能够伴身的东西,就是从太平洋号上就存在的笔记本。

谁也不知道笔记本上记载着什么。

又一日的晚间,三人约好去餐厅用餐,甫一进餐厅的门,齐刷刷地白人看了过来。

三人不得其解,只得倚在角落里,正巧旁边搁置架上摆放着一份报纸,爱莎被醒目的标题震惊不已,报纸上的内容写到;“美国众议院于今日提出关于禁止中国人入境的文书,文书里赫然写道,华人劳工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目的入境美国,华人劳工在美国境内的所有工作都得暂停,并且必须尽快离开美国国境,否则,美国当局将有权行使遣返措施。”报纸的报道时间就在几天前,波士顿号停靠洛杉矶的那天,应当是有人带上船的。—解释5

爱莎有些恼怒,惶惶不安地看向费尔曼。

费尔曼接过她手中的报纸,认真地看起了文书的内容。

片刻,颇有些不在意地说道:“不要着急,只要仍在船上,我们就有充足的时间想好对策,更何况子洵并不是以华人“劳工”的身份,他有美国工会颁发的合法身份,那帮自命不凡的议员们不可能抹杀了自己的面子,你知道,他们很在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语气里夹带着嘲讽。

他又接着说道:“而且这趟行程,至少会持续六个月。”语气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嘲讽,还寓意颇深地看了看爱莎。

一旁的伍子洵却突然开口感叹道:“六个月,大约是足够我回到广州了吧?”

是啊,六个月的海上漂浮,足以避免许多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