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226.旧金往事

一九一零年,美国旧金山。

周孝贤已经年满十四周岁,也已经在旧金山这块海洋大陆上找到了自己归属,父亲依然做着那份给海克先生当管家的工作,却也变得更加游刃有余起来。

但自从一九零六年的地震开始,海克先生的律师事务所似乎就遭遇到了一丝无法突破的瓶颈,也可能是受连年不断的“事故”影响和海克先生为人处事的态度,总之,笼罩在整个海克家族中的那抹看不见的愁云就像一块浸湿的布,让人呼吸都困难起来。

从小就懂事的周孝贤始终无法释怀,海克先生一家对于他和父亲的照拂让他深感无奈,却也急迫地去做些什么,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童能够做什么?

电报山的广场附近有一座教会学校,是由美国基督教会设立,周孝贤和戴文都在这里上学。之所以能够顺利入学,当然也跟海克先生有着莫大的关系,对于此,周家父子对海克先生的感恩之情才会如此深远,周士礼更是拼命地“奉献”着自己的余力。

可终究是杯水车薪。

海克先生不愿意把工作上的不如意带到家庭中来,是以,就算是大家都感知到了那份愁云,也依旧配合着他把家庭氛围营造的“其乐融融”。

有一晚,周士礼和周孝贤父子在房间里谈话,父子俩的对话无外乎围绕着周孝贤的学业开始。

“父亲觉得我是应该离开西海岸,去东海岸学习吗?”周士礼在中华会馆里听到一则消息,一位刚从东海岸来的同乡说,东海岸的纽约很是繁华,那里的氛围很好,也没有那么多的排华情绪,如果要去糊口,工作机会也会比旧金山更多,于是,周士礼动了恻隐之心。

不如让周孝贤去纽约?

“孝贤今年已满十四,应是可以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了,若是纽约真如那位同乡所讲,孝贤便可以去纽约继续学业。”周士礼对于儿子的期望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无法自拔的地步,虽然周孝贤的学习其实并不让他担忧,可总归是想要更好的。

周孝贤有些疑惑,却也忍不住低头沉思,如果真要去纽约,那要如何跟海克先生开口?

“父亲可有考虑到海克先生会如何作想?”

“海克先生应是会理解的,毕竟他是真的对你好。”周士礼是这样回答他的。

“可我在旧金山已经习惯了,若是要继续学习,这里也有不错的选择,况且,海克先生已经帮我联系好了学校,若是现在离开,怕是会辜负他的心意。”周孝贤似乎很顾虑海克先生的看法。

“父亲会继续做海克家的管家,我知晓你是一个重感情的孩子,可是父亲更希望你能看得远一些,至少在美国生活的这些年里,不要让自己遗憾。”周士礼有些语重心长。

“继续待在旧金山就会遗憾吗?就不能看得更远了吗?”周孝贤反问。

“你知道父亲只是希望你好而已!为何这般作想?”周士礼有些生气,周孝贤成长到十四岁,自己对于他的授教已经有些乏力,反而是海克先生的倾心教诲让周孝贤成长得很快,也越来越让周士礼发觉,儿子似乎已经长成了自己无法赶超的地步,他有广阔的胸怀,有年轻人的朝气和自信,能说一口极其流利的英文,还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这些都是海克先生赋予他的,跟自己好像没有关系似的。

周孝贤见父亲有些沉寂,知晓是他有些生气了,儿时对于父亲的印象,总是一副尊尊以待的样子,对谁都是唯唯诺诺地模样,可父亲也有自己的小骄傲,那是封建传统下根深蒂固的思想,就像当年他当先生时,面对着一群呀呀学语的学子时,总是会无比的自信,那是一个读书人的自持。可再骄傲自持的人,也还是要为五斗米折腰,也还是只能远渡重洋给外国人做一个唯命是从的管家。

父亲想得无外乎就是让自己站得更高,让他能够依靠儿子真正摆脱这个让他有心结的管家身份,纵使海克先生一家是极其善良的人。

“父亲所想,儿子又怎会不明白?只是儿子还没有自信去到那样远的地方独自生活。”于是周孝贤解释,若要说是没有自信去纽约独自生活,不如说是,带着某种莫名的情绪而已!他不愿意让父亲为难,但也不想按照父亲所想的那般生活。

“男仔总要学会成家立业,纽约能有多远?不过还是在美国这片土地上罢了!难道还能比我们的故乡更远吗?”周士礼似乎并不担心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是否真的会在外遇上险阻,在他的思想里,男孩子也许就是需要自己去面对未知,就如他无可奈何地带着周孝贤来美国一样。

周孝贤无法完全认同父亲的观念,却也争执;“父亲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吗?从小到大,您希望我好好学习,做一个让别人羡慕的人,我也曾经努力的成为您想要我成为的人,可那有何意义?能让谁挫败?是戴文还是谁?就像海克先生说得那样,人要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不是为了别人想要什么而活。”

周士礼被儿子的话震惊,却也扯着嗓子反驳:“难得你不应该为了父亲而活吗?”

“父亲好生无礼,您一辈子过着东奔西走的生活,为了家庭的生计无奈摇头时,却要求他人也要按照您的意愿继续这般?我不能理解的是,既然要让我按照您的意愿而活,那当初为何还要带我来美国?不如就在家乡跟着母亲过活,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只能寄人篱下。”周孝贤却也力争,在周士礼的心目中,儿子一直都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同他争执,瞬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一副气愤不平地盯着他。

两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周孝贤似乎并不打算道歉,却也毫无避讳地盯着周士礼看,也许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有了一丝少年人的心性。

少年人的心性是什么?是就应该无所畏惧,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是不顾一切地无理取闹,忘了什么是礼仪孝道?

周士礼是文人,最是看重这些,儿子这般没来由地反驳,反而让他无所适从,只能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慢慢地颤着音问:“父亲在你心里,就是这般无用吗?”

……..

另一头的都板街,华人餐厅里。

陆瑶北在这一年已经成为了这家餐厅的老板之一,可仍旧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哥哥,也仍旧是孤身一人的生活着,最重要的是,成为了都板街华人社区的一块招牌。

这种境况,陆瑶北觉得有些无奈,好像离自己当初来美国的目的越来越远。

每日闲暇时,他喜欢坐在餐厅门口的那张木椅上,有时会摇着一把有些破烂的蒲扇,看每一个从街边经过的人们,看他们形色各异的面孔,也看是否突然有一天,会有一个长得像哥哥的人从他面前经过,这样的陆瑶北就像是一个看破世间,活得分外洒脱的人。

不知不觉间,来美国近十年,这期间到底发生了多少让人糟心的事,恐怕连自己心里也没有一个定数,偶尔还会想到那个叫做伍子洵的年轻男孩,他说要去美国的另一头,那他现在到底是去了吗?还是仍在旧金山的某个地方?

那些来不及抓住的时间在他这样一个粗人身上,就像是生活在脑袋上的虱子,痒时挠一挠也就过去了,不痒时,都不知晓它们的存在,最后,干脆学着这些外国人的样子,把这头被长辫子剪掉,还能去掉让人无奈的虱子。

漂泊他乡的苦闷日子总是让人无从发泄。

餐厅的那个广东同乡偶尔还是会给他张罗那么一两个女子,他也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不如随意找个人凑合过这种苦闷的日子算了,可转眼又一想,若是哪一天他突然有了哥哥的消息,需要离开美国,那是让姑娘跟着自己继续流离,还是放在家中等待自己?这两种境况似乎都不好过吧?

于是,他仍旧回绝了他们的好意。

渐渐地,就再也没有人给他张罗这些,反而是一门心思地把持好手中的厨子刀,让更多的人来吃他做的菜,等待一个没有来期的人。

最让他自己也没有料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

每日除了在餐厅工作以外,最不变的就是去教堂礼拜,多数时间祈祷得还是希望能够早日找到哥哥,然后带着辛苦攒下的钱回到广州,母亲的身子早就不如以前那般活泛。

也许只有在收到那一封从大洋彼岸寄过来的信件时才能略表安慰。

身边很多人都会疑惑他的这股执拗,为什么会这样执着找一个毫无头绪的哥哥,若是这个哥哥根本没有在美国,那这么多年的努力和等待不都是虚妄吗?

他却很认真地回答这些人;“如果连执着都没有了,那么就更找不到哥哥了。如果哥哥真的没有在美国,那么他就回家乡去。”

又有人反问:“那这么多年的等待不就白费了?”

他又回答:“怎么会白费?至少我见识了这个国家的不同。”

那些人听到了他的回答,各人都有不一样的反应,有人持怀疑,有人持不屑,不过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