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三月时节

光绪廿六年三月,广州,十八甫。

三月,广州潮气厚重,若是遇上无风的日子,一场春雨亦是会降下来的。

院子里的花儿叶儿们都伸展开来,迎接着一场场雨水,姹紫嫣红地,惹得蜜蜂们流恋忘返。

今日,黄历言,宜贺生辰,也恰巧伍锦秋十七生辰。

十八甫里的各家都来了伍宅,专为贺这位伍家的长女。

伍宅里许久未曾如此热闹,倒是给原本人丁并不算兴旺的家里添了许多热闹之气。

这一日,最高兴的不是寿星伍锦秋,而是其父伍青山,还不过午时,便见厅堂里的一桌已经开始饮上酒了,上坐之人皆是伍青山的好友。

而三进的小花园里,布着几道屏风,亦是开了一桌酒席,都是些跟伍锦秋年岁差不离的西关小姐,碍着闺阁礼数,便在此隔着屏风喝茶聊天,倒也有些情趣。

此时,各家小姐聊得正兴头,便闻一女柔柔旎旎嗓音:“锦秋,你爹爹是要让你去法国留学吗?何时去?”

锦秋便言:“是以,不过是去美国的,和哥哥一道去,大约是在春时吧?不过还要看爹爹的安排!”

“子洵哥哥也去?那…何时才能回来?往后我同谁再去荷花诞吖?”此女便是叶三姑,性格有些软软地,开口便是一腔子怨怼地糯糯之音。

锦秋一撇,见她又要开始悲伤春秋地模样,有些生气道:“软玉,今日是我生辰,你怎么老问我哥哥啊,你喜欢我哥哥我是知道的,可哥哥并不喜欢你啊,你这样的性格不合哥哥的脾性!”

叶软玉没有料到,伍锦秋的言语这般直接,终是未憋住,瞬时涨红了脸,低头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锦秋看她那软糯地模样,也察觉不妥:“软玉,我不是说你不好,就是觉得你太好了,我哥哥不是你的良配罢了,你不要见怪,我给你赔不是了!”说着,便去扯她的袖子。

一听锦秋的话,叶软玉竟急得红了眼,低着头时,眼泪就落了下来。

锦秋一见,更是扯着她袖子干着急:“诶,你不要哭啊,今日是我生辰,你可别触我霉头啊!”

叶软玉扯着手帕直用劲,那眼泪倒是收住了:“对不住了,今日是你生辰本该高兴的,我不哭了。”言完,倒是抬头给了个比哭还委屈地笑脸给她。

锦秋与她年岁相仿,两家本就世交,可这叶三姑从小身子弱,便被家人娇养家中甚少出门,是才,跟锦秋的童年并无过多玩耍时光,一个成了典型的世家小姐,而一个却成了反叛小姐。

桌上其余小姐们亦是西关里的各家熟识,见的两人耳语,便也好奇,可锦秋的性子有些乖张,反而没有与其真正交好的朋友,唯叶软玉也。

此时,二进的天井里,几个年轻人也布了一桌。

见那几人亦是高兴异常,可碍着其中几个岁数尚浅,便也无酒把欢,倒是几道茶饮颇好。

“子洵,听得你是要去美国?何时前往?”叶卿言好奇地问道。

“嗯,看父亲的安排,许是不日吧?”子洵依旧如往常那般兴趣缺缺地答道。

“可惜我父亲望我赶紧打理商铺生意,未曾考虑让我出国,但听得美国现下时局并不稳定,你父亲却是考量过吧?”叶卿言稍长伍子洵几岁,俨然已经一副成人模样,说话还摆着那套应付商场的腔调。

子洵未作大论,只“嗯”声作答,叶卿言见其未追问,倒是一旁的彼得听得好奇。

“是去美国哪里?如果是东北部地区,可能我也能帮上些忙,如果能帮上的话,我也是非常高兴的。”

伍子洵闻言,倒是想起了:“嗯,应是去纽约州立大学念书的。”

“那太好了,现在我是回不了国,可我有一位朋友刚好是在纽约州立大学当助教,我一会回去就给你去封电报,相信他是很愿意帮助你的。”彼得难掩高兴地心情。

“彼得,暂时不用了,父亲应是已经安排妥当了,如果有事,我再委托于你,也是不迟的。”伍子洵面有难色,婉言拒绝了彼得地好意。

一旁的叶卿言有些诧异,便也好言相劝:“彼得也是好意,难保国外的生活会顺利啊,多一个朋友也不为过啊!”

伍子洵像是有些为难,左右思量,也未再拒绝,便对彼得道:“多谢了!”

一场生辰宴颇有些聚众之嫌,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明镜,于伍青山而言,是为商户好友言商之聚,于伍子洵而言,是一帮青年人的课学后消遣,于伍锦秋而言,则是一帮子与自己思想不合的大家小姐的难得聚会,聊得都是些悲伤春秋的事儿。

………..

三月,本该是下扬州的好时节,当然,身处岭南也是别具一格,只不过局势的不稳定,连着大多数人们的附庸风雅之心也有些萧条。

锦秋的生辰一过,伍宅里那股子寂寥的气氛又随之而来。

早在几日前,伍青山自外归家,带回的有两封介绍信,两张由纽约州工会签署的合法“身份证明书”,同时还有两张由香港出发的美国“波士顿号”船票,船票的出发日期就在十日后的初八,那一天的黄历记着宜出行。

行李也差不多收拾完毕,伍青山本意两人带上各自的小仆,可孩子们竟同时否定了其意,原委却是美国形势并不友好,再则他们也无身份证明,去了也不会好受,倒不如在广州好好待着,家里也能凑几个人数。

伍青山沉思了片刻,也觉得有理,可再一想想,两个孩子也才十几岁的光景,虽没有娇生惯养的习性,可也没有操持过自己的生计问题,也是愁得不行。

可两个孩子倒是聪慧,察觉出父亲的犯难,便也郑重安慰他:“父亲,可放心,孩儿们亦是要学着自己料理生活地,不能一辈子待在您的羽翼下。”伍青山闻言,也就再也不曾提及,也不知到底是否真的放心。

………

百余里外的香港,中环士丹顿街。

街道里一片祥和之气,有手持警棍的督察来回巡逻着。

此时,乾亨行里,店家正在给几个客人热络地介绍着商品,铺子里多是些东洋货物夹杂着西洋货一同售卖,东洋参、西洋参、琉璃、水晶等等也摆了满满一屋,店铺往里,尽头有一门帘,门帘内外隔开了两个天地,外面自然是营生的场所,而内里则是“中国日报”的根据地,几个人此时正在打字机前忙碌着,隔着门帘,外面的人竟没有听出一点响声。

而此时,一青年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他对着店家点头致意,径自朝那门帘而去,店家许是认得他,故并未阻拦。

甫一进去,见他一屁股坐在了靠门的方凳上,还有些愤愤不平地意味。

埋首打字机前的一人见得是他,便惊讶问道:“文纬,怎么这时候来呢?省中可有事?”

文纬尚沉静在愤愤不平里,也没答腔,扭过头,端着桌上不知谁喝剩下的水就往嘴里灌,一杯水见底,方才扭头答道:“刚行至码头,便被几个督察拦了下来,问我从何处来?我便答从省中来,几个人见我眉目着急,便诸多为难,一通折腾后,都已这般时辰了,以往入港,并未有人查检,先生,这是何为?”

闻言,许是猜测到虚实之事,那先生答道:“前几日听闻,清廷交涉港督府,言及港内有乱党,需港督府配合审查,现下港内各个码头估计不会太平,你既无事,便可宽心,今日所来,为何事呢?”

文纬一听,有些惊讶道:“先生,港内何人作乱?恐保皇人士吗?”

“恐是罢,然谁知晓呢?”那先生悻悻然地答道。

文纬已平静了些许,倏地忆起自己来港之事,便从怀内拿出一页折叠纸张,递给了那先生,说道:“这是钟先生交托之物,让我代转先生地,他言,革命之事,诚有一帮志士拥护,请先生与总理宽心。”

先生接过那纸张,打开来,竟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本票,足有一万之多。

“这…是钟先生交予你?可知钟先生何处得之?”先生见此本票,纵是再见过世面的人,也被这样的数额惊讶不已,便问道。

“钟先生只道朋友所赠,其余均不愿提及…”文纬言语里,亦是有些唏嘘,如此慷慨之举,应是要重谢的吧?

“如今的局势,亦是要感谢这样的志士,请代我向钟先生致谢,改日一定去省中,亲自道谢,这钱两我便收下了。”先生并未推脱,现今的局势,各处的维新志士都在积极筹款,这样一笔不菲的银两刚好给了人喘息的机会。

“一定的....但...先生,目前可有对策?”文纬有些迟疑地问道。

先生见得文纬如此神色,便知青年所指何事,无奈应道:“一切皆需等待,你且勿妄动。”

文纬听得有些瑟瑟地,但也不好再开口询问,先生说等,那便等吧!

于此,两人都无话,只听那打字机的声响“哒哒哒”地,莫名地便也有些安慰之声。

而此时,香港各地人头攒动的街道皆有督查身影,问何事?不需言讳,且等待罢。

三月并无新鲜之事,有的也都是些陈年旧事,平民们依然得过且过,商贾们依然关心生意场,而义士们或许也在等待。

兴许,姹紫嫣红只是表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