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169.美国往事(8)

一九零一年六月末,旧金山电报山。

电报山顶有一座灯塔,登上塔顶可以远眺山坡背后的海面,满满望去都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时时有海鸟掠过海面发出“嘎嘎”地叫声,引得海风也来凑热闹。

一丝夹杂着美酒气味的海风吹向了各处,沉醉其间,彷佛已经醉了。

太平洋的风吹进了海岸线,带着初夏时节的温暖,不强劲也不灼人,这是大自然带给这片海岸线的馈赠,人们可以在闲暇时享受着这份馈赠和惬意。

电报山的海克家,两个孩童在草坪里嬉戏玩耍,正是周孝贤和海克先生的小儿子戴文,戴文的年纪与周孝贤一般大,两人早已成为了彼此间的好朋友,小孩子心大,没有那么多是非观念的对比,只有单纯地喜欢和不喜欢而已!而对于戴文来说,周孝贤是个不错的玩伴,他是喜欢的。

草坪里装饰着两只彩色的木马,这是周士礼自己用木头一雕一刻做好的,一个“文弱”的秀才论起了手工来,也是可以鱼目混珠的,两个孩子似乎很喜欢。

海克先生似乎对这位远东来的“秀才”很是看重,也不知道到底是喜欢聪明懂事的周孝贤还是其他什么,总之,两人在电报山的生活也算过得充实。

海克家的花园有一条长长的门廊,门廊下布置着茶几和植物,茶几是原本就有的,而植物却是周士礼一点一点搭理起来的,只因为海克太太曾经无意提到过想在花园里见到一些鲜花,周士礼似乎对这些事物很熟悉,总是想尽办法去“讨好”自己的雇主,海克一家对此有些无奈,也许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这样的环境下很是尴尬,所以会穷尽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去“表现”出感恩。

大家似乎也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文森先生和太太正坐在门廊下的茶几里喝茶聊天,而此时周士礼已经成为了海克家的一员,正候在一边随时给两人斟茶倒水,像个极富礼数的周到管家。

两父子已经在旧金山待了将近半年,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艰难,尽管华人们仍旧是一个不被人喜欢的群体,可细数整个旧金山的“上层社会”里,总能找到那么几个对华人报以友好的人,比如电报山的海克一家,比如海克先生的一位法官朋友—詹姆斯.马奎尔先生1。—-解释1,詹姆斯.马奎尔,一名法官,历史上也有这位先生的记录,加州历史上著名的“泰普诉赫尔利案”裁决法官,详细的资料只能通过一些书籍去了解,可以参考《幸运之家》这本书,里面对这起案件有描写,当然要绝对感兴趣的朋友了。文中说詹姆斯马奎尔是文森海克的朋友,这里不是指同龄朋友,詹姆斯在裁决这起案件是在1885年,而本文已经是在1901年左右了,不过因为他们的职业有关联,所以被我借来一用了,因为只会在这里提到这位法官先生一下而已,所以如果不严谨我会改掉。

前面也有讲到,海克先生在电报山经营着一家律师事务所,而与马奎尔先生自然就有了交集,马奎尔是位勇于做自己的人,这在整个加州都是极富影响力的,也一度让海克先生视这位法官先生为榜样,曾经激励着年轻的海克先生走到了如今。

周孝贤和戴文年纪尚小,还没有到入学的年纪,于是海克太太担任起了两个孩子的教育工作,为了感谢海克一家的恩惠,周士礼的工作更加卖力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拼进去。

而此时,周孝贤的英文能力已经让自己的父亲望尘莫及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汉语的退化,为了防止周孝贤继续退化下去,周士礼会在晚间休息时给他上课,给他手抄唐诗宋词,日日睡觉前必须背下至少一首才能入睡。

起初周孝贤会有小情绪,学得也不是很认真,总是无比地好奇又耍赖地问父亲:“为什么要学习这些东西?为什么跟海克太太教得不一样?”不过才短短地半年时间而已,周孝贤已经开始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带着审视了,这让周士礼有些痛心。

他会指着自己,然后无比正色地告诉周孝贤:“因为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啊!孝贤难道忘了父亲曾经教给你的诗词了吗?还有船上的子洵哥哥,你还记得他吗?”

一听子洵哥哥,孝贤开心起来:“当然记得,子洵哥哥对我最好了。”

“那还记得子洵哥哥曾经教你的诗词吗?”周士礼问。

孝贤皱了皱眉,似乎还在脑袋里搜寻着,片刻答道:“记得,可也不太记得。”

“为何?”周士礼不解。

“记得子洵哥哥对我的好,可也不太记得他教过的诗词。”说完,不确定地去看父亲的脸色,也许是怕父亲失望,又解释:“父亲,孝贤是不是犯错了?”

周士礼佯装道:“那孝贤知道错在何处吗?”

“父亲曾说,不能忘记身边每一个对我们好的人,船上的叔叔伯伯,子洵哥哥,海克先生和海克太太,还有这个家里每一个人…”说到最后极度委屈,眼泪也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为了不让父亲难过,只能悄悄低头去擦,可越擦越多,感觉怎么也擦不完。

周士礼不忍,于是劝慰道:“孝贤告诉父亲,为何会哭?是觉得委屈吗?”

小孩子要强,纵使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愿意让父亲失望,于是抬头张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回答:“孝贤不是委屈,是觉得让父亲失望了很难过。”

“为什么会觉得让父亲失望?”

“因为孝贤不会背诗词了,而且越来越不听话…”说着说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流,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不过是个才四岁的孩子罢了。

周士礼见孩子哭得伤心,终究是舍不得,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安慰:“父亲不是失望,只是希望孝贤能时刻记住自己的故乡在哪里!你忘了娘亲还在家等我们吗?”

孝贤窝在父亲怀里瓮声瓮气地答:“不会忘记,孝贤在睡梦里都在想着娘亲。”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早晚都是会离开的。”

“离开?父亲不想在这里生活吗?”孝贤睁着一双无比好奇地眼睛问父亲:“难道父亲在这里不开心吗?可是我在这里觉得很开心,海克太太会给我们做好吃的东西,海克先生也会给我讲故事,还有戴文,他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了。”若是说孝贤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不为过,可是再懂事聪明的孩子,也终究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他的喜怒哀乐也许只是跟周遭的环境有关。

“孝贤不懂,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就算再喜欢也不是。”

“为什么?”孝贤懵懂地问。

要问为什么?恐怕连周士礼自己也无法解释给一个孩子听,他不能用自己那套牵挂之情去强加在孝贤身上,本身就是有失公允的,也很难去拆解那些复杂的心绪使然,只得牵强附会2:“孝贤只要记住,我们的家在远东,那里有我们最最亲的亲人。”—-解释2牵强附会,出自清末民初小说家曾朴的《孽海花》一书,这本书最早是出现在1903年,所以又被我提前了。

孝贤似乎有些不明白,可见父亲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样,便也乖巧地点了点头。一个四岁的孩子,连自己的名字才刚刚学会,就开始接收着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和文字,可没有明辨能力,也只能被动的接受着。

“父亲的心意,孝贤明白的。”为了让父亲高兴,孝贤如此懂事的安慰,让周士礼感觉安心,摸着孩子的头道:“孝贤一直都很聪明的,父亲知道。”

“那我今后一定好好学习。”

小小年纪,一直都懂得察言观色,周士礼甚是难过,摸着孩子的头直叹气,原本带着孩子出来就是为了吃上一口饱饭,如今饱饭算是吃上了,可却没来由地揪心。异乡客们所有的不如意,其实都不是异乡里的排挤和屈辱,而是一抹乡愁深深而已!

年幼而不自知,原本就应该被原谅,况且孝贤已经做得够好了!

周士礼问孩子:“孝贤将来想做什么?”

孝贤也许不明白父亲所指为何,闷声问:“什么什么?”

周士礼回答:“就是长大了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比如像海克先生那样的律师,像马奎尔先生那样的法官,又或者是像父亲这样无用之人。”

孝贤似乎并不认同父亲的言语,片刻沉寂也无地说:“我想当一个像海克先生那样厉害的律师,可也相当一个像父亲这样会读很多诗词的人。”

“父亲不过是一个连妻子孩子都照顾不了的人罢了,孝贤为何这般?”周士礼不解。

“可孝贤觉得父亲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好的人了。”每一个孩子心目中都有关于父母的一面镜子,父母在镜子中呈现出的样貌,便是孩子看到的样貌,也许在孝贤的心目中,父亲就是那个曾经为家庭奋不顾身的样貌,这份样貌让孩子看到了,并且学到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周士礼:“可父亲让孝贤饿过肚子,也让孝贤害怕过啊!”

孝贤:“孝贤并不害怕,因为父亲就在身边。”

此时唯有一个紧紧的拥抱才能慰藉周士礼那抹在心中挥散不去的愁容,于是他抱着孝贤,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孩子感受到了他的情绪,甚至不管不顾,用短短的手臂回报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