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5.八月八月

四周从未这般寂静过,一颗汗水滴进地面的声音也清晰无比。

两人无声地对峙像场哑剧,虽无声却已暗潮汹涌,起起伏伏了无数次,你方还没唱罢我方就是要来拆你的台。

而在此时,一道远远地呵斥声惊醒了众人,军官不自觉地转头望了出去。

一个身穿深色军服的中年军官走了过来,那声“住手”是他身边的那个穿着白色军服的军官发出的,又听白色军服厉声问:“乌特曼上尉,您是在干什么呢?火车马上就要出发了,您的队伍都已经装载完毕了吗?”

乌特曼闻声非常恼怒,闭嘴没有作答,转头朝内森和司徒聘婷愤愤道:“今天算你们走运,下次不要再犯到我头上来。”说完,收起了手枪,也没有同来的两人说上一句话。

直到乌特曼离开后,内森还有些发懵,他不动声色地抹了一把额角的细汗,转头问身边的司徒聘婷:“你…还好吧?”

像是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一般,司徒聘婷没来由地有些虚脱感,在放下紧绷的神经后,反而有些重心不稳,恰巧内森的询问唤起了她的意志,强打精神回答他:“我还好,内森…谢谢你。”

见内森摇了摇头,随即又捏了捏她的手,像是在安慰她,也在示意她不远的两人。

当两个军官行至面前时,那个深色军服自始自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自然是白色军服提醒:“两位,这里是军队征用车站,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语气倒不见得比那个乌特曼好到哪里去,但至少没有了那点不屑的态度,反而很严谨。

“我们要去北京。”内森直截了当回答。

“先生,您没有听懂我的话吗?这里是军队征用车站,在此期间,不接受非军队的搭乘,如果您们没有任何疑问就请离开。”白色军服重复道,意思是“这里不欢迎你们,请离开。”

“我有疑问。”司徒聘婷刚被试炼了一遍胆子,也有些不怕是非起来。

“女士,您有什么问题?”白色军服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们是被派遣的随军记者,这样就可以上火车了吧?”司徒聘婷解释。

此话一出,终于引起了深色军服的注意,他朝司徒聘婷打量了几眼,反而转头开口问内森:“你们是哪国的随军记者?”

内森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美国和英国。”

“美国英国…”见深色军服喃喃了声,朝白色军服望去,两人的目光恰巧撞在了一起,像是在考量内森的可信度,白色军服又问:“你们服务于哪家报社?”

这次内森却如实回答了:“我在《泰晤士报》和《京津泰晤士报》,她在《纽约时报》。”

这一回深色军服似乎对司徒聘婷起了兴趣:“你真是《纽约时报》的记者?那…在美国待过?认识安格斯先生吗?”

一听到熟悉的名字,司徒聘婷忍不住惊讶:“您认识安格斯先生?他是我们的主编,也是他招我进的报社。”

有了共同认识的人,深色军服终于少了先前的威严感,反倒好奇地问司徒聘婷:“你可真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女记者,还是一位远东小姐,你们真的想去北京?”

两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同时点了点头。

深色军服见两人如此默契地举动,突然调侃内森:“你是美国人?怎么去的《泰晤士报》当记者?美国的报纸不好?”

内森不在意对方的调侃,无奈回答:“长官,情况有些复杂,而且您这样的问题有些误会,并不是美国的报纸不好。”

深色军服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又问司徒聘婷:“你们是情侣?”还坦****地指了指内森,反而搞得司徒聘婷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合适,说是吧,还不算,说不是吧,又算是。

内森替她回答了:“是的,长官。”

深色军服又点头,像在思量着什么,随即又同身边的白色军服提议:“让他们跟着我们的车厢吧!”白色军服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迟疑,小声在深色军服身边说:“先生,您觉不觉得这个年轻小伙子有点眼熟,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他。”

“你也看出来了?”深色军服复议,倒是惊到了白色军服:“原来您也发觉了?可是就是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看起来,他的年龄应该是我们的孩子了。”

内森和司徒聘婷被两个军官带上车厢后,还在回忆方才发生的一幕,确实是年轻无畏啊,就像深色军官在临上车前仍在提醒:“北京的局势可不一定像现在的天津安全,没有人会顾及到你们的安危,学会保护好自己,或者,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下车。”

两人又都同时摇头拒绝了深色军服的好意。

…….

一列列开往北京的火车呼啸在平原上,呜呜提醒着沿路的人们,我们又来了...

前瞻部队刚把一段段毁坏的轨道修缮完成,还来不及休息片刻,火车就从他们的身边经过,车窗外伸出了无数个头颅,向他们致敬着,直到驶向看不见的草莽间才停下动作,那是最崇高的敬意,也是最无奈地匆匆一瞥。

经过了无数次的抗争和失败后,这片“野蛮的土地”也许终于被征服。

一尊尊火炮车架在了铁路沿途的据点上,只要发现一丝风吹草动就会被点燃,朝着那些异动炮火连袭,哪怕只是草木皆兵,这是被敌军的高明给打怕了的后遗症吧?

这些火炮车将在几天后运往北京,等待着它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原本藏身的村庄被一次次的攻占后,“弹药库”成了为他人做的嫁衣,“遮掩墙”成了只是遮阴避雨的屋檐,那些斗志满满的义和团们要么丧生在了炮火下,要么仓皇逃离了,剩下的除了残垣断壁就是尸骨分离…

都来不及用一把黄土敬上一声“慢走”,就匆匆被风吹散了。此时的苍凉平原里,最不缺的也许就是血肉的滋养了吧?愿所有逝去的生命都能得到上帝、佛祖、广泽王爷的安抚吧!来世一定不要再受这些苦难了。

而伴着呜呜的火车声,这一次他们真的来了...

当内森和司徒聘婷跟随着军队进入破损的城门时,几个平民倚在石墩上抽着旱烟,漠视着大摇大摆走进城门的队伍,甚至都不曾抬起过眼皮。他们手中的烟圈飘散进了污浊地空气里,彷佛掩盖了城市里种种不安的味道。

司徒聘婷望着他们出神,被内森一把拉回了现实里。两人早在进入城门后,就环视过了周围,空****的街道,空****的店铺无人看守的店门,乌黑的房屋,乌黑的高墙大院门洞大开,除了城门前的几个老年人以外,未见其他人踪迹,内森小声问她:“害怕吗?”

司徒聘婷摇头:“为什么害怕?”

“也许还有更糟糕的境遇呢?你真的不害怕?”内森回答。

“害怕也无用,既然来了,就要面对,我只是在心里感叹,北京城到底经历了什么?”司徒聘婷又问道:“内森,你闻到了吗?真实的恶臭味。”

“闻到了,还有人性的贪婪味、烧焦的肉香味、腐烂的淤泥味、血液的咸腥味。”内森补充道。

“惠,你觉得难受吗?”内森问司徒聘婷:“我现在觉得很难受,感觉快要窒息了一样。”说着,双脚不听使唤地就往地上跪,幸亏被司徒聘婷及时扶了一把。

司徒聘婷立在他身旁,反倒淡定如他,没来由地说:“当满城都被真实的气味笼罩着,就如同千万斤的石头压在了咽喉处,喘不过气来,是吗?感觉快要窒息了?”只听她又问:“我们应该把这样的结局归责在谁身上呢?”

可内森却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看似毫无诚心地回答,却也注入了诸多无奈。

人们总是在对自己没有信心面对的问题和事情上,做出一些看似逃避的行为,比如敷衍,又比如推脱,可不管是怎样的行为,都只是人的第一反应而已,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该如何“正确”的应对那些自己毫无办法的事情和问题。

…….

七月还是结束了,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救援?为了掠夺?为了国家尊严?为了趁乱捞上一大笔财富?为了杀人的游戏?还是简单地听从着指挥,漫无目的地行事?

当军队进入城门的那一刻起,这座城市就注定了失败,也注定了一个王朝的没落,当诺大的城市被洗劫一空后,留下来都是些留不下也带不走的“东西”罢了。

东交民巷里,各国公使馆渐渐步入了正轨,可毁坏的建筑太多也来不及清理,为了逞一时之快,他们伙同着抢劫了沿街的商铺来发泄“悲愤”,他们纵使住进了临时的帐篷里,也要数着劫后余生夺来的“幸福”坦然入睡…

内森和司徒聘婷去了英国公使馆的翻译馆,可惜那里也变成了废墟,砖墙下散落了一地的纸张,无人问津。两人只能望着一堆残败各自思量,然后更加郁郁不乐。

司徒聘婷问内森:“还记得它原来的模样吗?”

内森点头:“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还有...如今的残破模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司徒聘婷只能这样安慰他。

两人又沿着护城河岸出发,一直走过了紫禁城、颐和园、圆明园,内森还记得初到这座城市的景象,处处皆是人声鼎沸,路旁的小贩们也不认生,见着外国人一样热络地招呼着,大家似乎都很开心,每日过着热闹的日子。可如今,街道上很难见到几个人影,临街的房屋几乎无一幸免,全都洞门大开,随意走近一家商铺打量几眼,就能看到满屋子的碎烂。

就在两人路过正阳门大街时,一群外国士兵正砸开了街对面一家上了锁的店铺,不一会儿,有人就从内里搬了几个小件的瓷器出来,为了方便托运,他们甚至还推着两个板车,正一件件往板车上放,也许是嫌弃其中的一件瓷器太占地方,一个士兵骂咧了一句,随手就砸在了地上,落地的瓷器瞬间成了碎片。

这一幕正巧被两人目睹,两人默契相视一望,皆在对方眼中见到了愤怒,内森转头冲向了街对面,指着那群士兵呵斥:“你们都住手!”

几个士兵一见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连手都没有停下,又继续在店铺间进出起来,同样的,被搬出来的瓷器若是太大不方便装车,便会被人随手一扔。

内森气急,上前就去夺其中一人手上的货物,也许是力气大,也许是士兵没反应过来,竟被内森夺去了手中的东西。那士兵被内森推搡得后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怒极,就往内森身上扑,却被内森一个灵活地转身躲开了气势汹汹的架势,也更加激怒了这人。

“你是哪国的队伍?不知道先来后到?”那士兵怒斥,口音一听又是“带着一颗糖”的腔。

内森也反问:“你又是哪国的兵?这么不要脸?”其实从口音上能辨别出,内森知道他们是哪个国家的士兵,故意讽刺。

那士兵当然听不懂内森的讽刺,“带着一颗糖”的腔也只能发出干巴巴地话:“少管闲事,早点回家给你妈妈带上一块’中国绸缎’,让她给你做条大人的裤子。”

内森听懂了那士兵的话,也不生气,反而继续讽刺:“不是应该让你妈妈给你做条军人该有的裤子吗?或者回家让你妈妈教教你,什么是军人该有的样子?”

士兵被内森扰得更气,招呼着还在店铺里“东挑西选”的“同伙”,几个人在内森面前叽里呱啦了几句,一起上前来开始动手,不远的司徒聘婷见状,大吼:“内森,小心,他们要动手了。”

内森也被这群不讲理的人给气笑:“说不过就动手?你们不是基督教的?”也顾不上手里的大瓶子,使劲往那几人扔去,可几个士兵仍然不肯罢休,追着内森跑,连那两车的东西也不管了。

内森对北京城无比熟悉,他闪身进了一条小胡同,躲进了一户不起眼的房屋里。

追击的几个士兵围在胡同里乱翻一通,把竹筐子、木架子折腾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内森的影子。胡同里都是被烟火熏黑的墙和几扇歪歪倒倒的门,连只老鼠也没翻出来。几个人有些无趣,对着一堆木架子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才悻悻地走了。

等待了一会儿,内森从门里探出了一只眼睛,见那几人似乎已经走远了,这才从门里出了来,可让他没料到得是,那几个士兵竟然一直等在胡同口,内森刚一现身,几人迅速扑了上去。

躲闪不及,内森被几人摁在了一堆稻草里,以一敌百的故事都是吹嘘而已,内森没有神功护体,当然只能被人恶狠狠地出了一通气,几个士兵根本不是笨人,没有想要闹出人命来,发泄完了怒气之后就离开了。

当司徒聘婷找到内森时,被惨不忍睹地面相给震住了,满脸的伤痕带着血迹,衬衣上被踩出了数不清的鞋印子,头发上也挂满了杂草屑,怎么狼狈怎么去想象。

见司徒聘婷快要急哭地样子,帮自己清理身上的污迹,他却觉得身上的疼痛突然更加明显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那群人把东西都搬走了?”

司徒聘婷点头:“你现在更应该关心你自己身上的伤,能走吗?”

内森活动了一下,发现不止脸上疼,全身都像被车碾过一样,骨头也疼,他呲着牙:“能走,就是觉得疼,你扶我走吧!”

在回去的路上,内森还嘱咐她:“如果有人问起我的伤是怎么来的,就说我不小心摔下城墙了。”像是又想到什么,内森又说:“让你拍得照片都拍到了吗?等通讯恢复了,你就把这事报道出来,看这帮不要脸的人要怎么堂堂正正回自己的国家。”

可司徒聘婷不解:“为什么不说是那帮人打的?”

内森只回答:“很没有面子。”反而搞得司徒聘婷更不解了。

两人住在美国公使馆里,库里先生自然是问起了他的伤势,也当然用了事先商量好的借口。在恢复伤势的时间里,整个北京城都“沸腾”了,可他们没能见到这一幕,除了发生在英国公使馆里的一处闹剧被库里先生传了回来以外1。当隔着无数道院墙,那一声声“赞歌”传进他的耳朵时,一切都已经明白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了。—-解释1,在联军进入北京城后,围困的外国人堂而皇之地扫**了整个城市,他们抢劫了无数的金银财宝,珍奇佳品,有资料记载,尤其是英国公使夫人最多,那些珍宝被一箱箱装进了自己的宅邸,并举行了公开的拍卖会。

在不日后的多国报刊上,一则新闻炸开了西方的舆论话题,有人把这一次的行为归根在外国人的蛮横无理上,也有人把愚昧的远东百姓当成了导火索,更有人扬言,这样的下场不过是一次“试炼”,经不起打击的敌人根本就不配被叫着“敌人”,只能是“小丑”而已!

一时间众说纷纭,持续发酵着。

八月的酷暑唤醒了“丑恶”的滋生,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空****地北京城被“洗礼”了几遍,终于变成了空空如也,当有人陆陆续续返回家乡时,惊得连自己的家门都识不得了。

一场“闹剧”还没有落幕,各路人马还得继续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