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世外桃源

伴随着艾思彤猛烈的甩头动作,凌乱打结的发束中,她的脸时而偏向左,时而偏向右,于是她两侧截然不同的相貌,便像是走马灯上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人物似的,在我的眼前旋转、改变。

她那两侧看上去各有千秋的美女形象,却在转动交替的间隙,结合成为一副无比折磨眼球的容貌,我紧紧地盯着她看,忽然感到晴天里卷起了大雾,迷蒙的大雾里又夹带着湿冷的雪片,心底陡生一阵仿佛从阴曹地府里升腾而出的阴毒的寒意。

紧掐艾思彤脖子的我的手,不自觉地卸了力,而后整个人诡怪地大叫一声,身子仰后便到,挣扎着爬开艾思彤的身子十几米远,倒在地上大幅度地喘着粗气。

七八个箱子,价值几十万的滤芯兀自在河水中冲刷,卡车和奔驰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各自的发动机依然转动,我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而艾思彤躺倒在桥面上一动也不动。我猛然醒觉,冲到她的身边,伸手探息,还好,她只是昏厥而并不是被我给掐死了。

眼前的情形令我手足无措,想找人帮忙,却不能让人知道我负责的滤芯落入了水中,毕竟,我并不清楚湿了水的滤芯是否已经损坏。想叫救护车来送艾思彤去医院检查,却又想到,我弄伤了艾总的宝贝女儿,爱羽日化这份月收入七八千的工作,我要是不要?

当下咬牙,看看四下无人,我先是下河,一趟趟地把滤芯搬回了卡车上,而后将艾思彤横抱起,塞进卡车副驾驶。

我开了卡车缓缓后退,退到桥外掉了个头,又倒向奔驰车。给奔驰装了牵引环,用绳索固定了方向盘,接着取了卡车的牵引绳将两车连在一起,而后开卡车慢慢将奔驰拖离了窄桥。

在沿河的岔路上拐了个弯,顺着河岸上的小路朔流而上,直开出了六七公里,到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地,这才停下了车子。

跳下卡车四周环眺,周遭的景致忽然令我眼前一亮。

只见蓝天白云下的青翠山脉伸向远方,山间一棵棵树木随风梳理着墨绿的长发,织成了一张墨绿色的披风,轻轻地覆盖在这里的悠然和宁静之上。近处的河流在上游处蜿蜒环绕,淌到这低洼平坦的低谷,形成了一处蓝宝石般的小小湖泊,人迹罕至的这里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竟然令我暂时忘却了自己尴尬的处境而不禁精神一振。

河岸上宽阔干燥的大石,在太阳照射下滚滚地散发着热量,令我欣喜异常。当下将湿了的滤芯一根根地码在了大石上开始烘烤。湿透揉烂的纸箱子没办法复原,只好叠在一起,找了处树丛里的坑洼丢了进去。拍手回到岸边,艾思彤竟已醒转,此刻正背对着我,面朝湖水,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我走回岸边,本能地掏烟,却摸到了满满一包水的烟盒。泄愤般地把烟盒丢进河里,找块大石坐下,脱了上衣和鞋袜晾晒。若不是艾思彤在旁,我真的很想把湿漉漉的裤子也脱下来好好地晒晒。

坐了没两分钟,艾思彤突然发飙,她捡起地下的鹅卵石,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边砸边喊:“你去死!你去死!王八蛋,你这个杀人犯,差点被你掐死了!”

我因半躺在大石上,而且她又是突然发难,实在难以躲避,登时被一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击中了眼眶。

眼前一黑,又是一亮,跟着便是金星一片。

我暴跳而起,躲着纷飞的石块,扑向艾思彤。他见我气势汹汹地逼近了她,呀地叫了一声,绕个圈子兜到我晒滤芯的大石头旁,疯狂地尖叫着,抱起一束滤芯,穿着高跟鞋的脚步歪七扭八地跳进了没过她脚腕的河水里,转身威胁我道:“你别过来……你你你,你再过来,我就把它们都丢河里去!”

“丢啊,你丢啊!”沦落至此,我已经不在乎她再多丢些滤芯进河里,何况,她怀里抱着的,都是已然泡过了水的,这又如何能胁迫得我?

我暴起全身的肌肉,居高临下地凑近艾思彤,喊道:“你他妈的倒是丢啊!”

艾思彤呀地一声喊,用力抛开了怀里的滤芯,却是身子一歪,似乎高跟鞋尖尖的鞋跟插进了河底的乱石,顿时一记趔趄,仰头跌进了河里。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对正在河里扑腾的艾思彤说:“天可怜见啊!让你这恶婆娘也尝尝落水的滋味!”我笑着,忽然却眼眶一阵疼痛,被艾思彤飞石砸中后的短暂麻木消失了,却是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疼。

艾思彤羞恼地从水里支起身子,试图站起时哎呦叫唤,复又跌倒,挣扎几番,痛苦地喊道:“你笑什么笑!我的脚……我的脚扭伤了,我站不起来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撕烂我的档案时不是很霸道吗?你砸裂我安全帽,令我当众出丑时不也很霸道吗?你把纸箱子丢进河里不是更霸道吗?怎么,现在不霸道啦?你倒是再霸道一个让我看看嘛,嗯?霸道小总裁?”

我嘴上说着,手掌恶趣味地伸进水里,扑起阵阵水花,拍打在艾思彤的脸上身上。艾思彤看来是从未受过这般的委屈,竟然忘记了发怒生气,而是涨红了脸,扁起了嘴唇,哇的一声,埋头入膝,哭得像是死了亲爹一样。

这一哭一发不可收拾,初时我还带着报复的快感听她哭,但听了几分钟她哭坟似的嚎啕,不免有些焦躁。

于是向她喊道:“别哭了!”

她不理。

“听见没有,别他妈哭了!”

艾思彤像个不喑世事的半岁婴儿,听我一吼,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哽咽说道:“舅舅不开除你……我让爸爸开除你!”

幸好啊,我的手机没有带在身上,而是留在了卡车车厢中……而艾思彤的手机已然被水泡得无法开机。

“哇……”这一哭直哭得昏天暗地撕心裂肺,哭到后来,嗓音嘶哑的她竟然无法再出声,而是不止歇地咳嗽。

我见她浑身湿透地坐在水中,咳得简直跟要死了一样,终于有些不忍,叹口气,伸手拉她的手臂,说:“起来吧。”

谁知她尖啸道:“别碰我!别碰我!”

“你给我起来!”我再拉她。

“滚开!别说是脚扭了……就算是脚断了,我也不用你扶!”艾思彤气性极大地将双手撑在水中,翘起扭伤的脚腕,用双手和双膝,四点着力,向岸上爬去。

说真的,一个穿着短裙高跟鞋,衬衫又被河水湿得有些透明的女孩,如她这般趴在水里翘着臀部向前爬行,这动作不雅,但又透着些许邪恶的意味。我有些不自觉地盯着她浑圆的臀部呆呆地看,挂着笑,也许还吞了口水。

但很快,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艾思彤爬上岸后,每一次的动作都显得非常吃力,而且越来越艰难,我跟在她的身后细瞅,心里猛然一揪!她的膝盖都已在河底碎石和细沙的摩擦下破损,地上她爬过的碎石上,沾上了点点血痕,且血色越来越浓!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她的疼似乎从我的眼中直直传入了我的心中,像是她在我的心上爬出了一道残忍的血痕。距车子只剩下三四米时,她实在疼得难以移动半步,但她牙关紧咬,猛地低吼一声,像个分娩到了最后关头的产妇,又拼尽了全身上下最后的一丝力气,向前又挪了一尺、又一尺……

她就这样爬到了卡车和奔驰的中间,拆下了牵引绳,打开奔驰车门时已然泣不成声,费力地钻进驾驶室,将固定了方向盘的绳索丢出车外,启动了汽车。

我兀自被她那股狠劲深深震撼,浑然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否应该上前助她一臂之力。

奔驰车四轮在发动机的怒吼声伴随下飞速地旋转,但车身并没有因此移动半分,是因为久久停在河边的车子,四个车轮早已陷入了淤泥和细沙之中,如她这般猛然发动汽车,扭矩过小而转速过高,唯一的结果就是,车轮在柔软的地面越陷越深,而车身的移动,便越来越像是一个可笑的童话。

艾思彤并不放弃,她左右扭动着方向盘,脚下轻轻重重地踩动油门,但并不随她心意的是,连车子的底盘,都已经托在了泥沙之上,再也不可能移动分毫。我隐约看见了深色车玻璃贴膜背后的艾思彤,气急败环地用手极大力地拍打了方向盘,而后渐渐失去希望,最终,她熄灭了发动机,颓然地趴倒在方向盘上埋起了脑袋,也许,她正哭得不可阻挡……

河岸上的一切,忽然变得十分宁静,一切躁动和喧嚣都像是阳光透入的房间中的黑暗,蜷缩在了某个光线难及的晦涩的角落。我踏着河水,将艾思彤丢进河水里的过滤器滤芯重新捡起,放回了大石头之上晾晒。

而当我坐回河岸,吸烟欲望占据了全部思绪的我,忽然想到,既然可以晒那些被水湿透的滤芯,为何不能晒被水湿透的烟呢?念及此,我几乎是雀跃着跳进了河水里,摸到我那包被水浸透了的烟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支烟来,晾在了大石头的面上。

待得一口烟吸进肺里,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再也没了聒噪……再也没了烦恼……